良久,他苦笑问苏禹珪,“那依苏兄之见,该当如何?”
苏禹珪凛然正气道:“既然儒学不能治心,那便让律法来!”
“律法能治心?”
“律法能正心!”
“何谓律法正心?”
“苏兄可知,秦律有文,官捕盗于市,民见之而不助官者,视为有罪,助官者,有赏;民于道犯疾,人见之而不送医者,视为有罪,送医者,有赏。人言律法严苛,治国以法,则无人情,何其缪也!何谓律法?律法者,规矩也!律法之文,定天下万民之言行规范,使百姓知其能为,知其不能为,在此之上,知何者为对,知何者为错,再由此往上,知何者受赏,知何者受罚。故而又言,律法者,赏罚也!有赏无罚不是律法,有罚无赏也非律法!律法治罪,乃其一也。只能治罪之律法,非为良法,何也?盖因律法之本,不在治罪,而在杜绝犯罪,在导人向善!有罚,则绝罪恶,有赏,则生善行,此二者缺一不可。百姓知赏罚,则知进退,天下少恶而多善,是无人情乎?是有人情也。兄亲弟恭,睦邻和善,君臣相得,是靠嘴上仁义道德,还是靠赏罚之制,岂不明了?”
苏禹珪一席话说完,顿了顿,总结道:“治国之道,首在治人,治国以法,法若不能治人,何谈为法?治人之法,当分黑白,明是非,知对错,此三者以降,则能言正人心。人心正,则国心正,试问届时,朝野上下,谁会在外敌入寇时,言和亲言纳贡?此番朝堂之上,人有此论,乃国之辱也,乃律法之辱也!”
此言掷地有声,如夜雨惊鸿,让人目瞪口呆,堂中诸人,除却张一楼早先有所耳闻外,莫不垂首陷入沉思。
良久,苏逢吉叹道,“天下事,皆律法之事,我今日方知此言何意啊。”苦笑两声,对苏禹珪道:“人言苏兄,乃是当世商君,今闻苏兄此论,知此言不虚也。”
张一楼笑道:“所以苏兄现在知道,秦朝‘以吏为师’,实则并非一无是处。”
“然也!”
苏禹珪听了这话,却是摇头道:“孝公之后,得益于商君之法,秦朝几代君王无一昏君,是人皆英才吗?依我看,不过是萧规曹随、按章办事而已。世人诽谤秦法,说秦因法暴而亡,我却认为,秦亡之罪,不在秦法。秦法何错之有?若秦法果真不堪,秦何以能一统天下?汉承秦制,为何能有大盛之貌?细思之,始觉其过,在始皇帝也。法家数派,有重‘法’和重‘势’‘术’的区别,始皇帝扫荡六合,个人权威过重,性情膨胀,居功自傲,彼时之秦法,已非重‘法’的商君之法,而是重‘势’‘术’的申不害、韩非之法。商君之‘法’能存长久,不因人而变更,而‘势’‘术’之法,汇聚天下权力于君王一人,纵因君王雄才大略,一时得利良多,却会埋下种种祸根,终究要人死道消。至今思及秦朝往事,韩非入秦后,始皇帝摒弃商君之‘法’,而取了韩非承自申不害的‘势’‘术’之法,而引得秦朝覆灭,便觉得韩非入秦,虽然自己不得用,却似行了死间之事,给秦朝埋下了覆灭的伏笔。”
话及此处,苏禹珪喟叹不已,“往事不可追,商君之法,已是明日黄花,大唐要的律法,是全新的律法!”
苏逢吉、张一楼正在随着苏禹珪的话思索秦朝旧事,乍然听闻他最后一句话,不由得问道:“大唐要的律法,是何种律法?”
苏禹珪侃侃而谈,“方才我虽然不屑儒学为治国之道,但也仅此而已,儒学仍有颇多可取之处,大唐的律法要治理天下,要正人心正国心,怎能抛弃百家精髓?秦汉以来,百家学说,并未消亡,只是互取长处,彼此融合归一罢了,否则董仲舒怎会有‘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之论?只不过彼时之百家,是以儒学为中心进行融合,而现在,律法才是根本。譬如说,儒家仁义,墨家兼爱,这是好的,律法便要取之,子不孝敬双亲,便要治罪,这不是儒学吗?路见病患,无论相识与否,皆送医馆,这不是墨家吗?”
众人纷纷叹服,包括江文蔚等人,都一起见礼道:“苏公高见!”
苏禹珪连忙还礼,感慨道:“苏某一介俗人,哪有这般远见卓识?这都是陛下的主意,我不过是按照陛下的吩咐办事罢了。”
众人闻言怔了怔,随即又都了然,如此实情,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文蔚面向正殿而拜:“陛下真是雄才大略!”
“岂止雄才大略,此法若成,便是千古一帝!”
“这般高屋建瓴,也唯有我大唐的陛下才能做到!”
众人俱都赞叹不已。
苏禹珪听罢众人的赞美之言,默然了片刻,忽然又开口道:“其实诸公还未真正了解陛下的意思。”
众皆不解,疑惑道:“苏公此言何意?”
苏禹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诸公,谁曾读过《贞观政要》?”
不出意外,在座俱都读过,苏逢吉道:“贞观之治,大唐盛世,何以出现?治国理政之法,悉在《贞观政要》。书成之日,便是君臣至宝,百年来备受推崇,不识《贞观政要》,岂敢妄谈治国?”
苏禹珪点点头,忽而又道:“《贞观政要》人皆识之,然则贞观之治,却从未再现,这又是为何?”
这一问让众人都是一愣。
苏禹珪没有等待太久,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又问道:“当今陛下,雄才大略,古来少有,四海因之而承平,天下因之而一统在望,然则纵观历史,明君常有,雄主可曾易得?千古一帝之所以是千古一帝,岂非正因千载难得?然则,大唐国祚延续,往后的大唐要长治久安,要恒强不衰,靠甚么?”
众人默然不能言语,俱都陷入沉思之中。
苏禹珪轻轻笑了笑,“其实答案已在心头,只是诸公不愿言语而已。”
张一楼叹道:“非是不愿言语,而是当今陛下委实太过英明,谁也不愿去想那之后的事。”
苏禹珪认真道:“诸公不愿想不愿说,陛下自己却已想到了。不仅想到了,陛下正在尝试去解决这个问题。”
张一楼颔首道:“诚然,人治不如法治。人治靠人,但人却不是都贤,人有好恶,还有七情六欲,往往影响国政;法治靠法,法却是不变的,至少根基不易变。”
苏逢吉双目闪烁着精芒,“孝公之后,秦朝速强,始皇帝之后,秦朝速亡,陛下功追后者,却会效仿前者。”
苏禹珪正色点头,“《贞观政要》虽然久负盛名,实则今时不同往日,许多事情已不可同日而语,又且《贞观政要》毕竟是史书,虽然是政论性史书,但史书永远不能成为治国模板,换言之,《贞观政要》不足效仿。陛下要的大唐律法,是一部包罗万象,能让后来者赖之治理天下的律法,是比商君之法还要完备的法典!”
张一楼道:“有了这等法典,可保大唐恒强。”
苏逢吉问苏禹珪,“这部法典,何时才能拟就?”
苏禹珪回答道:“如此律法,非一时之功,然则眼下,就在拟定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