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却是长叹一声:“母后,你不懂,阿甄是不一样……”
他要如何对母亲说明,甄氏不仅仅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更是他的魂、他的命,是他生存的意义所在。
他活了二十多年,自父亲出走,一直在述律太后帐下过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自从遇上阿甄,他才知道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宽广,人心可以追求无限,知道历代贤君明主是如何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天下,明白那些任由酋长们残杀如牛马一样的奴婢,只要给他们自由和尊严,他们就会成为皇帝的子民,他们也要以创造出汉唐这样代代传国的王朝。
“从小到大,皇祖母象一座大山压着我们,你也罢、撒葛只也罢,都觉得能够在她的手指缝里让我得到一条活路,就已足够。就算我可以分兵立帐、就算我可以发展势力,可是您知道吗,如果我没有遇见阿甄,那我就不是现在的我……我这辈子,只能是个辽国的宗室,而不是现在的辽国皇帝。”世宗说着,他并不是要向太后解释,而是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对话中,他才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
太后怔住了,她看着世宗,在他脸上似乎看到了丈夫耶律倍的影子。她从来就没懂过耶律倍,如今,她也看不懂他的儿子。忽然之间一阵酸痛涌上心头,或者她和撒葛只的命运一样,哪怕付尽一切,可终其一生,从来就没看懂过自己的丈夫。
太后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起来吧。”
世宗站起,坐在一边,亦是心潮起伏。
耶律倍弃国离家之时,他才十三岁。耶律倍和述律太后的矛盾因推崇汉学而起,在述律太后帐下,自然也没有人敢不开眼给他看那些汉学的书。他就这么混混噩噩地骑马打猎,跟着太宗上战场,玩命厮杀,意气飞扬。
那日,他们征伐后晋石重贵,冲进汴梁皇宫之中,大肆杀伐。皇宫那些宫娥内监哭喊逃跑,乱成一团,到了一处宫院,却是院门大开,一个管事宫女率宫娥内监列队而立,整肃有序,见他带着那些辽兵进来,不但没有哭喊逃避,反而整齐行礼,那些本来杀人如麻的兵将倒怔住了,一时间竟是垂下了刀、收住了脚,都齐齐地看着他做决定。
耶律阮也怔住了,却不肯在手下面前输了面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喝问道:“你是何人,率人立于此处,欲为何事?”
那女子姿容也非绝色,只是举手投足,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优雅韵味,她先行一礼,才微笑道:“禀贵人,此处是宫中书库,我等不过是奴婢之流,江山易主,所有财帛子女,自然亦是由不得我们作主,所以亦不必逃跑、不敢隐瞒。所以,我等实不须刀枪相逼,均可从命。贵人,这宫庭之中不管谁为主,都需要婢仆服侍,但求勿伤我们这些苦命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耶律阮这不算漫长的十余年军中生涯中从未遇上过这种事,脑子一片空白,外面哭喊连天,此处却是一片宁静,只觉得似乎置身于极为荒诞之地。再看那些宫娥内监似对这宫女极为信赖,站在她身后虽然也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曾惊慌失措乱了分寸,恰是这份整齐优雅高贵镇静,竟让他手底下这些野兽般的将士也为之震慑,不敢妄动。
明明自己才是征服者,可耶律阮站在这女子面前,见她衣裙点尘不染,鼻尖似还闻到隐隐兰香之声,只觉得自己一身血腥尘灰,狼狈无比,他扭头怒喝,止住嗡嗡作响的众手下,努力端出架子来:“既然如此,你们便留几个人在此看住,到别处搜寻去吧。”说完,转身就要逃离。
不想那女子听得他的手下应得一声“永康王”时忽然叫住了他:“原来贵人是永康王。”
耶律阮怔住,扭头问她:“你认得我?”
那女子看着他的脸,轻施一礼:“怪不得贵人眼熟,奴婢以前是后唐宫人,曾经服侍过东丹王,亦曾听东丹王常常提到王爷您……”她轻轻一指书库:“如今还存着东丹王昔年留下的诗稿和遗物,正可代东丹王还与王爷。”
耶律阮十三岁时,父亲即去国离乡,他没有多少与父亲相聚的日子,不想十余年后,在遥远的南国,听到父亲的旧事,知道有父亲的遗物,这令他对眼前这个女子,顿时升起亲近之意。
接下来那宫女甄氏引他入殿中,奉上茶,又将东丹王的遗稿遗书拿给他看,低声同他说起当年东丹王的一些旧事。
就在愉快融洽的交谈中,这个被他亲兵把守着的宫院后门悄悄打开,成了许多宫娥内监的避难所。他在度过了愉快的一个时辰的品茶论诗后,听到后院争执之声,转头看去,发现已经跪了满院的宫娥内监。
在甄氏的请求下,他挥手令兵将们退出宫殿,只留少量的人在甄氏引导下,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后晋宫中的财物接收、人员登记等事项。太宗耶律德光来到汴京,入驻宫中,见他打理甚好,索性将宫中之事都交于他。后来太宗在此登基为皇、龙袍加身、改国号、定仪制,一应流程走下来,竟是器物完备、程序分明。太宗大喜,对他大加褒奖,将更多的重任交托。
耶律阮直至很久之后,甄氏为他生下了儿子说出旧事时,才晓得甄氏并不曾服侍过东丹王,所谓“听东丹王常常提到他”更是子虚乌有。这个狡黠的女子,不过是借所听到过的东丹王旧事,预先去库房中整理出东丹王散失于宫内的遗物遗作,然后随机应变来对付他们这些攻入皇宫的契丹将领。
她自后唐到后晋,在宫中混得极熟,一路历经数次改朝换代更易皇帝之事,一步步升为掌书女史,令部分宫娥内监心服。所以大军攻入后,她安抚众人勿要恐慌,听她吩咐,果然保得一宫奴婢平安。
年少失父的耶律阮,刚开始带上,本是想多听些亡父旧事,却在一次次交谈相处之中,渐渐觉得离不开她了。
起初,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随侍女奴,但是,听着她谈及后唐、后晋朝野的旧闻,点评着她所见过听过的帝王故事,渐渐地似给他的心里打开了一扇大门。那个门里头,没有草原行猎,却有王朝统治的权术;没有马刀横行,却有着如何收伏人心的谋略。
也正因为有了甄氏的提点,他在太宗于汴梁城称帝的日子里诸事顺利,得到更多的委任和倚重,直至太宗中途病逝,众将欲扶灵南归时,也是因甄氏的鼓励,他才有了毅然称帝的决心,提兵与多年来极度畏惧的祖母述律太后对峙军前。
所以,在登上皇位之后,他才会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甄氏为后。朝野那些议论,他根本就是一笑置之,甄氏年过四旬,比他大十几岁又怎么样,是汉女,惹怒后族又怎么样?只有甄氏,才有一国之母的智慧和才能。
世间,如甄氏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
太后知道劝不动他,无奈叹息:“好吧,你想立汉女,想推行新政,我都管不了你。可是,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能活多久了。听说木叶山上,你父王的神庙已经盖好,我想带着你、撒葛只、还有吼阿不,去祭祭你父王,也祭祭列祖列宗,告诉他们,他把我们抛下,可我还是熬着把你带大了,你还当上了皇帝,娶了后族的姑娘当皇后,你们生了嫡长子吼阿不,我对得起你父王,对得起你们耶律家列祖列宗。”
世宗一怔,听着太后之语,最后一句竟似透出不祥:“母后何出此言!”
太后冷冷道:“你喜欢甄氏,立她为皇后,召告天下。这些,我不管,谁教你是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我坚持,随我进宗庙告祭祖先的,只能是撒葛只。当年□□皇帝与后族萧氏有约,皇后只能出自后族三房。兀欲,我年纪大了,这次祭祖以后,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这次带着撒葛只祭完祖以后,再给吼阿不订下亲事,我在人世的责任也终了啦,可以去见你父王了。”
世宗苦笑:“母后,您还身强体壮着呢,何出此言?”
“老了,不行了!我当年随你父王东奔西走,后来又在述律太后跟前苦熬,早落了一身的病!”见世宗面对愧色,她只是摇了摇头:“我不是怪你,只是这段时间,我一直梦到你父王——我看,该是大限快到了。”
世宗无奈,只得低声问:“甄氏,真的不能进祖庙?”
“有我在,便不能!”
世宗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母后,容儿臣先告退了。”
太后忽然叫住他,道:“兀欲,你如今是皇帝了,有些事,你听不进我这个老母亲的话。你同我说的话,我也不懂,就如同我当初不懂你父亲。可你父亲的教训在前,你要给我记住,一个人,不可以跟他身边大多数人的想法对抗。你如今要推进的那个新政,你知道会伤了多少部族的心吗?你父王因为过于推崇汉学而丢了皇位与性命,你现在所信奉、所喜欢的一切,和大家离得太远,最终会让你走上你父亲的路。”
世宗却只是笑了笑:“母后,今日不同往日,朕亦不是父王,母后尽可放心。”说着,拱了拱手,向外走去。
太后见他的身影远去,朦胧间眼前的儿子与昔年丈夫的身影重叠,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她跌坐在榻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