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去两个月,程诺文没再来打扰他。两人工作的交集本就没有那么多,可以托给bd其他同事的丁昭都推了,程诺文如今几乎快变成他群发邮件列表中的某个名字。他拒绝他,不原谅他。程诺文明白他的态度,权衡之后,大约放弃,往后退了。丁昭也没太惊讶。对于不合适的香烟、厌倦的玩具、不再听话的对象,程诺文的丢弃速度总是很快。指望这个人敞开自己,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哎呀,42c原来在这里。”丁昭抬头,边晔摘下巴拿马草帽,对着他与kate致意。kate问怎么把你座位排到我们bd了?边晔笑得意味深长,说有人和我换的。他悠闲坐下,问丁昭带了几条泳裤,听说这次住的酒店有独家海滩,还是夜光的,特别适合晚上游泳。丁昭诚实说我不会游。边晔一听,拍大腿,说我教你,一对一,包教包会。听得kate都笑了,说你别和ryan学,他就几招狗爬式,学来无用。片刻后起飞,八点多的早班机,舱内灯一暗,机外光线昏沉,众人忍不住眼皮打架,顿时变得安静下来。丁昭没有补眠的需要,无聊打开座位上的娱乐系统,瞎点选片时,忽然感觉有双眼睛黏在后背,专注打量。他回头,什么都没抓到,身后只有一群睡得东倒西歪的同事。错觉吗?他转过身,随即意识到并不是。飞行全程,这道目光始终紧追。一个人迫切的渴望,试图宣之于口的焦灼,维持整两个小时,直至穿云破雾。波音冲过层层阴霾,迎来碧海青天之上的坏念头(3)走出机场,冲绳午后的艳阳令人头晕目眩。听闻当地紫外线有别处七倍,切身体验才知并非空穴来风,大批同事被晒得睁不开眼,纷纷拿出墨镜戴上。行政安排车辆接送,将人一波波运去酒店。沿海而建的度假村,清一色海景房。抽签回合,丁昭抽到单数,独住一间,同事闹他,说半夜要到他房间开派对。他笑一笑,说我会锁门,你们撬得开再来吧。公司出游,讲究群体性。行政在四天三夜的行程上做足功课,力求丰富多样,从到达当天就没让他们休息,马不停蹄带着一群人参观水族馆和菠萝园,又跑去文化村观赏三味线,时间表细化到恨不得上厕所都做严格规定。两个白日,单是车上移动时间都超过一半,被折腾的众人叫苦连天,连乔蓓也撑不住了,说后面两天不集合了,你们爱干嘛干嘛,随后揉着老腰预约酒店spa,躲进豪华套房没再出来过。得到解脱的众人赶紧组织自由活动。丁昭大部分时间都与bd的同事一起,或者被边晔叫去游泳,顺便亲眼见识一下这位总监的水平:kate说得果然没错,两招狗爬,再多没了。自家老板倒是水中健将,kate还练习水下憋气,三四分钟不在话下。边晔在一边帮她计时,与丁昭感慨:“kate厉害吧,以前我和他们出去,爬个山可以一天不休息,差点没累死我。”他们是谁?丁昭问。边晔转转眼睛,很多人!丁昭不再追问。跟着边晔,他游泳是不可能学成了,便换作在海边与同事们打水上排球。有几次遇到庄晓朵。边晔问起nate人呢?活动几天就没见过他,毫无集体精神。庄晓朵笑说,都呆房里呢,好像在写什么东西,不知道。大作家写百年孤独啊!边晔跟着开玩笑,乐得对面队伍发球不稳,给他们白捡一分。烈日下几番吵闹,时间很快过去。旅程最后一晚,行政租了酒店的大宴会厅用来开年会。为了保持2的豪爽风格,乔蓓贴钱置办豪华礼品,阳光普照奖最低都是五百元油卡起。丁昭当晚手气惊人,一上去就抽到特等:乔蓓发的红包,丰厚堪比年终。同事羡慕加嫉妒:靠啊,抢头彩,今晚看我们喝不死你。丁昭推了数轮,实在没办法,看着递上来的可疑液体,知道肯定是混酒,小口抿,尝到嘴里却是乌龙茶的味道。他一时走神,还是众人催促,才装作难喝慢慢饮尽。一群人喝得醉醺醺,见他杯子空了,嚷嚷着又要满上。这次是实打实的琉球烧酒,丁昭无奈,推拉半天还是没能逃脱。低头一看杯子,不知道哪位好心人前来挡酒,暗中帮他喝掉一半。四十多度的泡盛,入口火辣无比,丁昭喝了几口,已经感觉胃里开始燃烧,立马暂停,摆摆手说我不行了。不准!劝酒队伍混进几个a组的阿康,架住丁昭要灌他。本来大家嘻嘻哈哈两句,丁昭都当他们取乐,眼下场面失控,他摆上严肃的表情,说你们别这样。醉汉不听,酒杯塞到丁昭嘴边。有人伸手过来,直接摁下,“喝多脑子不清楚的去厕所吐掉,不然别回来。”程诺文今晚倒是现身了。多日不出门,比起整日在外上天入海的同事,他那张脸要白上几个色号。此刻语气极严厉,手下的阿康闻声抖了抖,哈哈干笑两声,放开丁昭,“我们逗小昭玩呢……”丁昭目不斜视,拿纸巾擦掉洒到身上的酒,说我出去一下。他出门,径直往海边走。冲绳的冬天依旧温暖,海风吹在皮肤上都带着微微热度。半夜来看沙滩,只有白沙大海的正常景色。边晔也不知道从哪里搜集到的过时信息,夜光沙滩大都是用涂料搞出的噱头,不环保,酒店早已弃用。唯一会发光的是不远处的小型教堂酒店真正的特色,看手册说是婚礼胜地,一条步道蜿蜒入海,柔光灯映衬下的白色建筑精美得像巨型艺术品。誓言交换时能听见海浪声,在这里结婚应该相当浪漫。丁昭挑个好的角度坐下。前两天与同事经过,他这么说,对方听后大笑,说小昭,你也太oldschool了,现在哪里还流行在教堂宣誓,连结婚的观念都淡化啦。手机有消息提醒。郝思加发来几张照片,慕尼黑还是下午,他正和白睿德逛集市,挑选一棵最好的冷杉做圣诞树。他挑剔,要么嫌这棵瘦,要么嫌那棵歪。丁昭问:玩得开心吗?还行,你呢?不开心。对面停了十几秒,即刻一个语音电话进来。郝思加让白睿德离远一点,他跑到安静的地方,等丁昭接通,上来就是一通问题:“你干嘛啊?迷路?护照掉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说话啊!”教堂在灯光中投下阴影。他就是老派,不喜欢虚虚实实,要一切都清楚。明明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做?非要叠上那么多层模糊的滤镜,让最本质的东西疲倦于试探中。有人与那片阴影重叠,远远向他走来。丁昭眯起眼,对方的身影逐步清晰。他对郝思加说:“没事,我打错字,先挂了。”无人骚扰,他不介意在这里坐一整晚。有人,还是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另当别论。“丁昭。”程诺文喊住他,“能不能占你一些时间?”“你想谈工作?可以发邮件给我。”“不是。”程诺文走到明亮处,那张脸不再被阴影遮挡。原来不是紫外线格外开恩,他面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他手心攥着一张纸,捏得非常紧,“我有话想对你说。”说什么?多挤出两句对不起吗?丁昭升出一股强烈的厌烦,“我不想听,也没义务听。”“十分钟,”对方急切道:“十分钟就好。”十秒都嫌太多。丁昭回过身,“‘有话和我说’?避开两个月,现在突然找我,程诺文,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一来一回耍我好玩?别以为你今晚替我挡酒很伟大,你开不开刀、多喝两杯会不会死,和我没有关系。”“你怎么知道我开……算了,那个不重要,”他努力维持语气稳定,“这段时间我避开你不是为了耍你,是因为我不想在自己还没有确定清晰的认知前来打扰你。”“那你现在在干什么,逼我在这里听你说话就不是打扰了?”程诺文暂做沉默。他别过脸,手按住左腹,很慢地吐气。丁昭冷冷道:“那半杯不管你喝掉还是倒掉,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作用。我没求你。我不欠你。”“我明白。我考虑了很久,我不会再试图改变你和你生活,你……不需要这些。需要改变的是我,一直是我。”他闭一闭眼,诚恳问:“只用你十分钟,最后一次,可以吗?”海滩无人到访。夜晚涨潮,海浪拍打岸边,几乎与心跳同频。许久过后,丁昭说:“你还有九分钟。”程诺文仿佛获得暂时的赦免。谢谢,他轻声说,抚平那张皱巴巴的纸,“这两个月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建议我,如果有些话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可以试着先写下来,所以我写了。”“八分钟,你不会想让我一个个字读过去吧。”程诺文摇头。两个深呼吸过后,他下定决心,念道:“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这是坏发展(1)两个月,程诺文频繁造访边晔友人的工作室,在心理医生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讲述经历。头两次成效甚微,他与医生大眼瞪小眼,防御机制让他说出口的所有信息都经过筛选,不外乎“我以前虽然过得不好,但我足够坚强,早已挺过去不算什么”,输出的语言非常刻板。医生对此十分包容,听过一笑置之,请他下次再来。于是程诺文给自己定了期限,事不过三,如果第三次见面依旧没有改变,就不再去了。那天他坐上沙发,从打开的窗户望出去,外面云层很低,天气阴恻恻的。医生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换到程诺文对面的一张扶手椅。能不能关上窗?程诺文问。你不喜欢流通的空气?下雨的话雨水进来会打湿。但现在还没有下雨,不是吗?程诺文没有争辩。医生稍作停顿,转而问他养的狗最近怎么样。不乖,还是不听话。与狗建立关系,比起与人建立关系,会不会更简单点?我觉得是一样烦的。哈哈,小狗也许会不听话,却不会推开你。医生继续道:而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你更难接近,更难取悦。当他们靠近你的时候,你下意识总是先推开他们。他沉默,窗外风声呼啸而过。为什么不关窗?医生:我有答案了,可这答案不是你说的。nate,一个人沉浸在自我的漩涡中太久,看到的东西都是旋转且模糊的,时间一长,会分不清现实,那时候旁人再想搭把手捞起他,会变得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