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文皱起眉,医生接着问:你应该遇到过可以包容你的人,愿意倾听你、接受你,也不会逼你,每次都会耐心发觉并处理你的情绪类似这样的人,是吧?是。他脱口而出。医生鼓励多聊一些。他却一下子卡壳,说不出了。医生:要不从坏发展(2)超时了。程诺文算过时间,他排练几次,基本能在七到八分钟念完。实际读出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读得慢,声音还抖,捏住的那张纸差点从中间分开成两半。他望向丁昭。对方侧过脸,赏个后脑勺让他观察,摸不清到底什么心情。一时也不敢动,程诺文留在原地。等了半分钟,丁昭起身,一个眼神没给,调头往酒店方向走。定定站了好久,他意识到丁昭的确走了设想过这个场景,或者说,这是预料之中最应该发生的场景。合理的。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解释,事实不会改变。他确实让丁昭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对方丢下的东西,他现在再拾起,想要重新交付那颗真心,丁昭不要也很正常。心的反应最直观,连锁反应至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错位般开始痛。再度接受感情的认知,五感也敏锐许多。程诺文蹲下,手肘抵在胃上。四十度泡盛的威力到访,忍到现在已接近极限,回去吃止痛片也不知道起不起效。手术之后,他将烟酒都戒了,烟灰缸都一齐进了垃圾箱。摆脱这些依赖,程诺文的每天非常清醒,副作用除了开刀遗留的伤口疼,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不断重复某个心理路径:他将自己放在填充追悔莫及的游泳池中来回折返,时而沉下去,切身去体会窒息时刻。这么疼,这么难以忍受的过程,丁昭早已体验过。他比程诺文沉得更久,透过水面向上望,自己正站在泳池边。他是那个摁着丁昭的头进游泳池的始作俑者。肩膀上挨了一记,程诺文移开手臂,看到一瓶矿泉水滚到自己脚边。仰头看,丁昭拿着另一瓶水。沙滩边有个自动贩卖机,他回到程诺文面前,垂眼俯视。海边的审判场,祈盼缓刑的罪人,阵阵浪声似钟声。“有胃溃疡就说,不能吃辣不能喝酒,说啊。念得好听,‘表达真实需求’,你现在又在搞什么?说得到做不到那一套?”“不是,”程诺文怔了怔,“一点点没关系的。”何况是帮你。丁昭一句脏话咽回去,“还骗我?现在要有人出来看到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打你。”“你要是想打我也可以。”程诺文立即说。被揍一顿,他欢迎。“打死你有用我早打了。”“……”多说多错,他默默捡起矿泉水,拧开瓶盖。丁昭冷不防问:“徐家汇的天主教堂,你是那么想的吗?”是。程诺文匆匆喝两口水,慎重地将纸递给丁昭。酒店配备的白色信纸,密密麻麻全是手写字,折痕多,汗水沁湿不少地方,晕开一团团,字体如尸体,乱葬岗一般。丁昭借着月光速读一遍,开头两段,如程诺文念的没有差别。他抬头,很快地看了程诺文一眼。程诺文以为他想提问,心里还在悄悄准备,却见丁昭面不改色将那张纸撕个粉碎,手一扬,全都扔进海里。大自然最无情,一个浪打来,将凝聚某人三天的心血尽数卷走。“难受吗?”丁昭问。程诺文近乎失语,他暂时失去了知觉。“这里。”丁昭手按到他胸口,“呼吸不上来,动也动不了,有人敲到你心口发麻被伤害就是这种感觉。到最痛的时候,你还会觉得那么难过,不如不要活着好了。”程诺文心跳变慢,丁昭收回手。“伦敦回上海的十四个小时,我就是这样过来。所以你想我怎么做,程诺文,要不你告诉我吧。”那只手送他下游泳池。真正的窒息原来是这种感觉,喉咙挤不出一个字,他似乎成为那张纸的碎片坠入海中。程诺文的十分钟,弥补不了丁昭的万分之一秒。对不起。对不起。心中说过无数回贬值的道歉没用的歉别道。他曾经多次告诫下属的这句警示,如今全部回报在自己身上。远远传来声音:“小昭?”有同事喝多出来散步,见到沙滩上的两个人。月光单给丁昭一束,他伫立,看向对面重新落入阴影的人。同事瞧不清,试探着喊:“小昭,是你吗?旁边那人谁啊?”接着疑惑问:“在打架吗你们?”丁昭给那边挥挥手,意思我们没事,将同事赶走。他低头看手上的水瓶,慢慢剥去上面的塑封纸。“程诺文,你感情上生病,换一个人,可以同情你,但我做不到,你让我也生病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好了没好。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那些事,甚至出差坐飞机的时候,我也会想,一分钟不敢睡,怕做噩梦,会惊醒吓到自己或者别人。”“所以同样的感觉,我不想再来一次,”他顿一顿,“我不确定再来一次我还能不能撑过去。”感情不是开关,按一下,自动免疫一切。医生对程诺文说过,他的自我暴露也许换不来任何回报最不该伤害的人,他伤害了。种下的恶果长出的只有倒刺,轮到他被刮伤、持续流血,非常公平。“你不用……小昭,你不用。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求你给我机会,也不是希望你原谅我。”程诺文低声说:“你付出太多,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换我来,我”“你说得好轻松啊。”丁昭打断他,“换你来做什么?怎么做?靠嘴说吗?以后你哪里做错了,再拿张纸对我念吗?十分钟不够,就二十分钟,半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更久?我呢?每次我都要听吗?”他越说越快,情绪不复平稳。迟来的愤怒让他激动到几次差点咬到舌头,程诺文不吭声。说到后面,丁昭火气上来,抄起手中的矿泉水砸到程诺文身上。水瓶滚进沙子,落地无声。程诺文任他发泄。刚才有几个瞬间,他看到那样飘忽的丁昭,心都快停跳了,现在勉强可以跳两下丁昭恨他!他还肯恨他。程诺文缓过气,什么都不再感觉,那就是真的走到尽头。一张纸而已,就算丁昭此刻要把他撕碎扔海里,也没关系。“小昭。”“叫名字。”丁昭。他退一步,都听他的。“你没有理由原谅我,我很清楚也不奢望这点。今天你能听我说完,我该说谢谢。我知道这些话补偿不了什么,但我做好准备了,我不会再为了保护自己推开你,你受过的伤害我愿意同等并且更深地体验一遍,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接受,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