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面,张瑞轩去孔夫人屋里坐了会,等他回来的时候,常生已经穿戴整齐等着陪他去洋行找宋先生。见常生一身深蓝中山装穿在身上煞是英俊挺拔,既有成年男子的端庄稳重,又不失青春的率真,张瑞轩不禁咂着嘴连连称赞:“有道是人饰衣服马饰鞍,常生你这身衣服穿起来,还真是压倒南京城里一大片的英俊美男子,看得我眼睛都发直了。”常生听了笑了笑,在外走动了些时日,也学会了说一些场面话,便开着玩笑说:“张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没这身衣服,我且看不得了?”张瑞轩立刻哈哈大笑,没想到常生把他的夸奖转成了自嘲,原本有些暧昧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特别轻松愉快。两人正说笑着准备往外走,忽然见小厮领进来一个人,抬头一看,竟然就是他们正准备要去找的宋先生宋祖宪。“呦!宋先生你怎么来得这么巧?”常生立刻迎上去,客气地拘了个拱手礼,然后给宋祖宪和做引见。二人虽对彼此名号早已耳熟能详却还从未见过面,经常生一介绍,连连拘礼、握手,东西方礼节过了个遍之后,常生便将他们请进二少爷屋里说话。进屋一坐下,宋祖宪便掏出一纸文书递给。“我今日是特地前来给张先生送聘书的。陆先生的商会现在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日后运作需要一些专职人员,所以我向他推荐了张先生。陆先生知道张先生有国外留学经历,英文和法文都比较精通,又有官家背景,很适合与洋人和各界社会名流打交道,所以就决定聘请你为商会的秘书。以后可以跟在陆先生身边,帮他打理商会事务,这可是个美差,张先生若兢兢业业,日后必飞黄腾达。”张瑞轩一听,天上掉下这么一大块馅饼,立刻起身深鞠一躬,向宋先生表示感谢:“多谢宋先生美言,瑞轩必尽心尽力为商会鞍前马后,日后若混出个样来,必鼎力答谢宋先生栽培之恩。”“张先生言重了,陆先生这是任人唯贤,如果不是张先生自己条件足够,我再多口水也无济于事。”常生见两人你来我往无非说的都是场面话,便客气地打断道:“请问宋先生这次来可有商会的其它消息?二少爷让我向您打听一下有关入会的进展情况。”“哦……”宋祖宪这才又从怀里取出另外一纸文书交给常生:“这是今天我来的签了字,只要孔二少爷签上自己的大名,以后孔家就正式是商会的一员了。”常生接过来大致上看了看,又逗趣地看着宋祖宪问道:“敢问宋先生,这商会会员可有三六九等之分?孔家生意遍布南京城各个角落,应该与一般小商小贾有些区别才是吧?”宋祖宪一听,立刻点点头,佩服地笑了起来:“常生你可真不是一般家仆,这都让你想到了。不瞒你说,商会有高等会员和普通会员之分,高等会员在普通会员的基础上还享有另外一些特权,说明白些就是垄断特权,这对壮大和保护自己的商号是非常重要的权利。当然,会费也会翻几倍哦。”常生听罢,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去:“你肯定也带了高等会员的协议文书,不妨拿来给我看看。”宋祖宪一挑眉毛,又掏出文书,边笑边纳闷地问道:“你当真就是那日跪在院子里受罚的常生?怎么数日不见竟然变了一个人?”常生接过文书,也笑了,反问:“宋先生又怎知我以前与现在不一样了?”宋先生被问住,只得笑着对张瑞轩说道:“张先生可知他是何方神圣?我以前常来孔家走动,均不曾见过他这等人物,前两次见他还一副苦大仇深模样,今日相见竟然会牵着我的鼻子走了。”张瑞轩听他一说,便哈哈一阵大笑道:“我不比你知道的多多少,不过倒是有一点我要纠正你一下,常生可不是家仆,他也是个少爷,现在跟我那外甥女婿可是平起平坐。现在这屋子已经被他霸占半月有余了,连我家姐想赶他出去,我那外甥女婿都不肯。”宋先生吃惊地看着常生,一时说不出话来。常生回头瞪了眼张瑞轩说:“这话让你说的我都成恶霸了。”然后笑着对宋祖宪说:“宋先生别听他乱说,我只是一个闲人,二少爷新婚不久住在姨奶奶屋里是应该的,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我来孔家就是侍候二少爷的。至于什么少爷身份,那都是二少爷在外给我面子,也方便我跟各处管事学些有用的东西日后帮二少爷分忧。”宋先生听了,仔细想了想,然后笑着说:“我还是宁愿相信张先生的一套说法。”常生翻了个白眼,又回头瞪了张瑞轩一眼。张瑞轩一脸“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笑着在常生肩上拍了拍说:“咱们别坐在这里说些没用的事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让我将这一纸聘书拿到手了,要是不请客吃饭那都对不起老天爷。一会孔家三位小姐回门来,我们出出进进的不方便了,不如现在就开溜吧,咱们出去吃吃玩玩逛一天,花费我全包了。”“这个提议好!”宋祖宪大大赞成。常生一想反正今天也没事了,二少爷交待的事都已经落实好了,正好自己也不愿意留下来,免得孔夫人没事又找茬,便跟着点点头说:“也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人达成共识后,便废话不说,立刻起身出了孔府。常生没有出来玩的经验,张瑞轩又是无锡人,对南京也不熟,所以到底去哪玩、玩什么,便只好听宋祖宪的意见了。他想了想,决定带他们去找他的好朋友关向天,别看他是个医生,吃喝玩乐却很在行,于是三人一人一辆黄包车被拉到了关向天的医馆。三个人一进去,关向天的助手便迎上来说:“宋先生来了!是找关医生吧?他不在,去戏园子听戏了?”“哦?唱的哪一出?”宋祖宪连忙地问。“白蛇传。”“有看头!”宋祖宪说完,回头拉着二位就往外走:“我们找关向天一起听戏去。”那个年代,听书看戏几乎是老百姓唯一的娱乐节目,有钱人捧戏子和如今包养明星如出一辙。那时台上唱戏的甭管什么角色,清一色由老爷们来扮演,所以那些个扮坤角的小白脸唱好了名气都不小,也特别受一些好男风的男人们欢迎。宋祖宪和关向天都好这一口,但不越界,只喜欢看,偶尔捧个场,私底下却从不去招惹人家。常生和以为他只是想纯听戏,便二话不说地跟着他去了。关向天包了个台子,大大的一张桌子前面就坐着他自己一个人,一来图个清静,二来也是让台上的角儿知道他是专程来捧场的。宋祖宪让两人在门口等着,自己摸进去找关向天。正在听戏的关向天见宋祖宪忽然坐到自己身边,还告诉他带了两个年轻俊美的男人来,更是高兴,于是便点点头。宋祖宪回头向常生招了招手,二人便悄悄进了戏院,一起坐在了那张大台子前面。台上正唱的欢,宋祖宪便没急着给他们介绍,只轻声地说了句:“先看戏。”于是四个人便都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戏台,默不作声地听戏。常生烦心话说四个人在酒楼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孔家也上演着一幕幕与众不同的戏。孔家的三位小姐这次回门,除了三小姐还未生育,是夫君陪着回来的以外,另外两个小姐都是带着两个孩子回来的。这四个孩子男男女女都有,从五岁到十二岁不等,与大少爷屋里的三个孩子凑到一起一共七个,那简直就把家里闹翻了天。大人们都忙着吃团圆饭、话家常,顾不得管他们,下人们的话孩子们又不听,所以七个孩子一玩起来,满院子狂跑,把老夫人闹得犯了头疼病,饭还没吃完便将一干人等都赶了出去。汤慧原本想留下陪着老夫人,但老夫人说反正也没力气说话,只需要休息,就没让她留下。汤慧从老夫人院里出来,见大家被大少奶奶给招呼到大少爷院里去了,也只好跟着过去。桃花从丫头变成姨奶奶,虽然三位小姐见了她都算客气,却跟她都没什么话说,她一个人走在大家的后面,想想跟去也没什么意思,便想要回自己院里去。一转身见二少奶奶跟了上来,便迎上去拉住她的手说:“姐姐,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回去。”汤慧看了看她的额角,见伤早已经好了,便说:“妹妹独自回去不合适,三位小姐一年才回来一次,就算说不上什么话,你毕竟是新婚弟妹和嫂子,岂有不在场的道理?你只管跟着我,做做样子罢了,等吃过了晚饭,你再去歇着,明儿不起来都没人怪你。”桃花叹了口气,这道理她懂,知道二少奶奶说的在理,便只好随她往大少爷院里走。刚进大门,就听见一个管事在偏门处说了句:“段先生,这是要出去啊?”“啊,去办点纸笔,明天就要给少爷们上课了。”那段先生说着话从偏门出来,一抬头,看见两位夫人从大门口走进来,便远远地礼貌性地点了下头。然而,汤慧刚才一听管事叫“段先生”时便不由得向那边留意了一下,等人一出来,看见脸,便一下子愣了,脚步也停了下来。桃花走了几步发现二少奶奶没跟上来,一回头见她还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远处那个教书先生,不禁奇怪地问了一句:“姐姐……你怎么了?”汤慧看了眼桃花,没作声,只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迎着段先生走过去,轻轻地说了句:“段先生,多年不见。”这段先生四十不到的年纪,一副挺拔的身躯,一张儒雅庄重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长袍,既英俊又不乏书香气,一看就是见识与才学都不一般的读书人。他听面前这位夫人跟自己打招呼,便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也惊讶地愣住了,不禁呐呐地说:“夫人……可是……”汤慧深施一礼道:“是,我是汤家四小姐慧,从八岁起就跟着先生读书。不知道恩师如今在我大哥家里执教,未来拜会,请恕学生失礼。”“快别这么说。”段先生连忙伸手想要去扶,却又觉得不太合适地将手缩了回来,说:“自我离开汤府已有六年,四小姐较过去也有了些变化,我差点没认出来。府上老爷夫人和几位公子小姐可都好?”“谢先生挂念,都好。不知先生这些年都在哪里执教,生活过得可还如意?”“啊……还可以,换过两个官宦之家,能够养家糊口。”“先生……几时来的南京?家眷可都跟了来?”“才到两日,内人和孩子都还在无锡老家,等我在这里稳定下来,再接他们过来。”“哦……”汤慧一时不知该再说点什么,却看着段先生不忍离去。如今他脸上又多了些皱纹,虽不显老,却让她莫名地觉得他生活中似有些不便与外人道的辛劳,心里不免酸楚。段先生见她正值年轻貌美之时,虽嫁为人妇,却不失姑娘时的清纯恬静,不禁欣慰地一笑,然后点了下头说:“不耽误夫人时间了,我还要出去办些货。”“哦……先生请便。”汤慧连忙让开道路,目送段先生离去。等她跟上桃花时,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的桃花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姐姐看段先生的眼神和看二少爷不同。”汤慧笑了笑说:“当然不同,二少爷是夫君,段先生是恩师,怎能一样?”桃花半真半假地说:“我倒觉得你看段先生的眼神像看夫君。”“你个小妮子!我看你乱说!”汤慧在她腰上拧了一把,桃花“哎呦”一声笑着躲开,然后对她眨眨眼睛说:“我听说很多女子出嫁前心里那个喜欢的人都是她的先生,姐姐若也是如此,并没什么丢人的。我看那段先生长的眉目生辉,一脸正气,身材挺拔,想必年轻时也一定是个让女人见了心砰砰乱跳的美男子……”“好了,你这哪里像个小媳妇说的话,快别乱说了。”汤慧扯了下她的胳膊,拉着她进了大少奶奶的屋里。晚饭被大少奶奶安排在她院里了,所以下午的时间,大少爷院里支了两桌麻将,大小姐、二小姐和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一桌,孔夫人、三姨娘、三小姐和桃花一桌,大少爷跟三姑爷观阵替补。一家子玩的正热闹,仆人抱着一身湿透的嗷嗷嚎哭的二小姐家的小公子进来,原来玩的太疯,不小心掉进花园的池塘,泡了个透。二小姐给儿子去换衣服了,大少爷上来替补。不一会,仆人又抱着大小姐家啼哭不止的小小姐进来了,手摔破了,正流着血。大小姐又撤了,三姑父替补。过了没一个时辰,大少爷家的二公子和大小姐家的大公子打起来了,衣服扯破了,脸也挂了彩。大少奶奶和大小姐便又下了桌,一下子缺俩人,剩二小姐和二少奶奶玩不成了便撤了一桌。孔夫人这会也觉得孩子们太闹腾了,气得手一推不玩了,要回自己院里去。二小姐替了她,汤慧便跟出来,送她回去。孔夫人这才在路上叹了口气说:“本来闺女们回门,我挺高兴的,却被孩子们吵得心烦。你没孩子倒也清静,以后桃花若是有了,她不舍得管,你得给我管严点,再惯得像你哥哥姐姐家的孩子那样我可不依。”“知道了,娘。”汤慧嘴上应着,根本没往心里去,心想等二少爷膝下有子,那可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说着话,迎面碰上刚进门的二少爷。母子二人只简单招呼了一下,都没多言。孔夫人拉下儿媳妇的手说:“算了,你跟修仁一起回去吧,不用送我了。”汤慧本想坚持送她回去,却被二少爷一把拉住,便只好跟他一起回了自己的院子。二少爷把她拉进自己屋里,支开夏风以后便问道:“你可听说了小舅舅在外面为常生打架的事?”“啊?”汤慧着实吃了一惊,连连摇头说:“我哪里晓得?他们一早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二少爷郁闷地坐下去,两只眼睛有点发直。二少奶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便问:“这事你听谁说的?常生和小舅舅是跟宋先生一起走的,这三个人在一起,怎么会搞出打架的事端出来?”二少爷叹口气,一脸的不痛快,低声说:“小舅舅打的是容家大少爷,据说是为了常生,还是在戏院里打起来的。”“啊?”刚坐下去的汤慧立刻又站了起来,然后在地上来回地走,嘴里念叨着:“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常生是从容家出来的,跟容家大少爷有过结倒是说得过去,可小舅舅跟着凑什么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