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对常生领回个许六斤的事没发表任何意见,只在饭后问了常生一句:“你不会是想要收养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吧?”正在喝茶的常生一口水喷了出去,咳了半天,才笑着说:“我那就是说说,你还当真了?”“等你成了亲,过不了两年,你义父又要操心你的子嗣问题了,到时候你又怎么跟他交待?”常生皱了皱眉头:“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想也是徒增烦恼。”二少爷没再说什么,拉起常生去后院亭子底下乘凉。男仆祥龄给掌了灯,然后拿着一把艾叶围着亭子熏烧以驱赶蚊虫,新来的许六斤则挥舞着一把大蒲扇给躺在竹摇椅上的两个人扇扇子。二少爷向正闭目享受的常生瞥过去一眼,故意问那许六斤:“他是你的主子,你给他一个人扇就行了,怎么还给我扇?”许六斤笑笑说:“常少爷家里的爷,都是我的主子。”二少爷起身踢了常生一脚问:“这话你教他的?”常生笑了,眼睛都没睁地说:“我可没还啥都没教他呢,是他自己悟性好。”“我看呀,你啥也不用教他了,再教就成精了!”二少爷阴阳怪气地躺回去。常生这才翻过身脸朝着他说:“哎,你能不能跟段先生说说,让六斤附读?虽然他不一定能天天准时去上课,但钱我会照给的。”“钱倒是无妨,只怕是他听不懂,跟不上。”“他和敬安同年,自幼也识文断字,无非是起步晚了些时日,我觉得跟几个月就能赶上。”二少爷想了想,然后看向许六斤:“我问你,你想上外面的学堂还是想上我家的私塾?”“都行,只要能读书哪里都一样。”“那可不一样,私塾教的东西累心费脑不免枯燥乏味,外面的学堂倒是可以教你一些生活常识和技能。”许六斤想了想说:“累心费脑又枯燥乏味的东西,还有那么多大老爷花银子请先生回家教书,定是比外面学堂教的更有用才是吧?那我要上私塾。”二少爷笑了,小声嘀咕了一句:“还真是人精儿。”许六斤的蒲扇突然加大风力,痛快地说道:“谢谢二少爷!”二少爷笑了,问常生:“你从哪拣来的机灵鬼?搞不好比你都聪明。”“比我聪明也不是坏事,以后我也少操点心。”“说到操心,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关向天有意将他的医馆跟我的医院合并,我还没答应他,就说会认真考虑一下。你怎么看?”常生想了想说:“依我看,这也算是好事。他的医馆虽然不大,但他的医术不错,他手底下的医生也经验丰富,只是靠他自己的力量,恐发展不大。你的医院规模大、设备新、人脉广,但目前缺少有经验的医护人员。如果你们联手,刚好相互取长补短。我若是你,就同意。”二少爷犹豫了一下。“可股份不好分,毕竟我那医院的投资可比他的医馆大了不知多少倍……”“可你要是拒绝,以后关孔两家的关系可就……不好相处了呀。”“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捉摸着想跟他家联姻,这样不管这股份怎么分,总归都在自家人手里,日后他也会尽心尽力。”“这倒是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好办法,只是……你们孔家哪还有没出嫁的姑娘了?”“谁说联姻就一定是把我们孔家的人嫁过去的?我们就不能娶吗?”“娶?”常生腾地坐起来,纳闷地问:“谁娶谁?”二少爷这才叹了口气小声说:“敬平这不也到了该订亲的年纪了嘛,如今我大哥不在了,自然是要我这个做叔叔的替他操心婚姻大事。我听说关向天的小妹妹还没出阁,今年十七,跟敬平年龄刚好相仿。若能结亲,两家都皆大欢喜。”常生皱了皱眉头,把身子倾了过去,小声说:“那敬平看上的是月绫,如果他执意不肯与关家联姻呢?”二少爷摇了摇头:“婚姻大事岂是他想娶谁就娶谁这么简单的?就算我不过问,我那大嫂也决然不会答应他娶一个丫头,还不如让他早早死了这条心,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姻缘要紧。”常生无奈地吐了一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万一敬平真的不愿意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母子再闹起来,你可就里外不是人了,你要想清楚啊。”“就算是里外不是人,这个恶人我也得做,不然受损的是孔家的基业和声誉,父亲与大哥都已离世,若我不能给敬平寻得一桩好姻缘,由得他娶丫头为妻,这外头该怎么说我这个做叔叔的?是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还是容不得我大哥的子嗣要独霸孔家基业?”常生这才长叹一声,在他肩上拍了拍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忘的经,也是难为你了,每做一个选择都要顾念着那么多复杂的关系。”“你才知道啊?”二少爷白他一眼:“以后多替我分担一些,也免得我操心太多老的太快。”常生笑了:“知道了。”别离十日后,暴发了历史上著名的永别当常生早上在孔修仁的怀里醒来,感到无比踏实与安心的时候,周梦雉的母亲收到前线发回来的讣告,儿子战死于天津。失魂落魄的周夫人哭了一阵才想起来叫人去唤常生。常生听周家来人说周梦雉战死的消息时,脑袋也嗡了一下,心也似乎刺痛了一下。扔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二少爷,常生急匆匆地赶去了周家。周夫人见常生来了,死死地拉住他的手,只顾着哭,竟半天说不出话来。常生只好问周家的下人:“人送回南京没有?”一个老妈子回答说:“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就是送回来也没法见了。”“那就只能先办丧事了。”常生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又问:“除了大舞厅的李老板,周家在南京可还有至亲好友?”老妈子说:“没有了,夫人守寡多年,夫家那边早已不再来往,娘家一干人在河北,平时走动也少,少爷上面虽有个姐姐,但都不是夫人亲生的,也处的不亲。而且……大舞厅的李老板……听说了消息,只是派了个手底的人送了张二十两的银票来,人都没来。”常生不禁叹气,看来周梦雉的后事只能由他亲自料理了,已经指望不上任何人。但筹备丧葬之事,他也完全不懂,只好写了封求救信,差人送去给义父。陆子亭收到信后立刻安排了手底下两个有经验的人来到周家帮忙,顺顺利利地给周梦雉办完了丧事。连日来,常生只一直陪着周夫人,晚上都没回孔家,直到空棺下完葬,周夫人抱着儿子的牌位回到家中安放稳妥,才拉着常生的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开口说话:“谢谢你为我儿做的这一切,他现在也能走的心安了。”“伯母,周兄对我有恩,我理应如此。”“是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举目无亲的南京承蒙常少爷的照顾了。”周夫人抹了下眼睛,接着说:“梦雉孤僻,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虽是孝顺,却又时常我行我素。这么多年来,我们母子两个也有过很多争吵,但他始终没让我过过一天苦日子,衣食住行都极尽奢华。如今他走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他不知道我只要吃饱穿暖就能满足,我要的只是陪伴。可是……”周夫人又一阵啜泣。常生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道:“伯母您要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周兄知道您如此放不下,他也不会心安的。”“哪个做母亲的能放得下?”周夫人哭道:“我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走了,留下我一个孤老婆子,即使我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常生跟着叹口气,周夫人此话他无力反驳,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没办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儿子的离去,没办法一个人度过残生。见她一脸生无可恋,只好劝慰道:“常生已经有了义父义母,不知道是否还可以认干娘。待我问过义父母,如果他们二老觉得无妨,我就做您的干儿子,给您养老送终。”周夫人笑中带泪地摇摇头:“常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对我们母子已经仁至义尽,我绝无找人赡养之意,我只是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寄托。”常生一听觉得她话中有话,于是问道:“伯母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常生去做?常生愿闻其详。”“实不相瞒……”周夫人眼神抽离,仿佛陷入回忆。“去年年初,梦雉陪我去泰山游玩,在一间乡野客栈住了几个晚上。那客栈老板的女儿看上了梦雉,有天晚上把他灌醉,跟他睡了一夜。梦雉第二天醒来发现那姑娘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身边,立刻就要退房离去。但客栈老板和伙计把他团团围住,说他不能白睡了人家姑娘,要他赔钱。”常生皱了皱眉说:“这是客栈设的圈套吧?为了讹钱?”“开始我们也是这样以为的。”周夫人接着说:“可那姑娘自己站出来说是她自愿的,不关梦雉的事。但老板和伙计不依不饶,直到那姑娘去厨房拿了把刀,以死相逼要他们放梦雉走,我们才知道确实是个意外。”“那后来呢?那姑娘就眼睁睁地看着周兄走了?”“是的,梦雉对她也是毫无留恋,他一直跟我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喜欢那姑娘。我也觉得一个乡野村姑,着实配不上我家梦雉,就匆匆地离开了。没想到三个月后,那姑娘千方百计拖人给梦雉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她已经怀有身孕,希望梦雉能认这个孩子。”“啊?”常生大吃一惊,似乎已经预感到周夫人的意图。“您是说周兄还有孩子在世上?”“我也是猜测。”周夫人不免疑虑地说:“梦雉说那姑娘一定是骗他的,把信烧了也没回信。因为当时我也正在拖人给他说亲,怕影响了他的心情,也没再提这事。后来他忽然被调到外地驻军半年,这亲事也没说成,那姑娘怀孕的事也不了了之了。”“如果那姑娘真的怀孕又把孩子生了下来,那周兄就有后了,您也可以抱孙了。”常生若有所思地说,然后拍了拍周夫人的手说:“您是不是想找到那个孩子?”周夫人点点头,两眼含泪地说:“梦雉不在了,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我懂了,伯母,您放心,我一定会去帮您找到这个孩子的。”常生抱住她的肩膀摇了摇,擦去她脸上泪水。“您尽管在家安心地等着就好,不管用多少时间,走多少路,问多少人,花多少钱,我都会把这个孩子送到您身边来的。”“谢谢,谢谢常少爷。”周夫人老泪动纵横地抱紧了常生。几天没回家的常生一进新宅子的大门,夏风就迎上来悄声说:“你可算回来了,二少爷这几天脸色特别难看,你一会说话小心些,别吵了起来。”“知道了。”常生无奈地笑笑,慢悠悠地溜达进西厢房。坐在客厅书桌前写着字的二少爷看见他进来,冷冷地瞪过去一眼,接着写起来。常生走过去,凑前一看,笑了:“原来是在记账,我还以为你在写休书呢。”“我们又没成亲,不要你了说一声就行,还用得着那么正式?”二少爷又瞪他一眼,然后心情烦燥地放下笔,问他:“这几天去哪了?”常生坐下来,嘟嘟囔囔地说:“你不可能不叫人去查,明明已经知道了还问。”“我要你自己说!”二少爷拍了一下桌子。“想听实话?”常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