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霄阳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低低笑了下:“好,哑巴公子。”
两人在山林中艰难前行,封霄阳似是觉得有些太过冷清,忽的又出了声:“你想听我讲个故事么?”
程渺忙着清除前路上的障碍,又要装出一副哑巴样,自然没法答他,便留着封霄阳一个人自娱自乐。
“从前有个傻子,喜欢上了一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人,用了百般心思终于是求了来,傻子满心欢喜,决定一定要好好待他。”
封霄阳咳嗽几声,低笑道:“然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待’,却是知道怕,就更不愿意放那个人走,怕的疯癫了。”
“后来这个傻子有一天要死了,终于脑子清醒了些,决定放走那个可怜的人。”他有些自嘲的轻哼了声,“那个人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程渺用沉默作答。
封霄阳却好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的继续了下去:“这个故事不太好对吧?没关系,我再给你讲一个。”
“从前有个疯子,他一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就一直为了想起那件东西努力活着,不停的去他以为的、可能有自己忘记的东西的地方寻找。”
“他不记得自己忘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于他而言非常重要,却怎么找也找不见,还落了一身的伤疤。”
“他最后决定忘记。可忘川水效力太差,孟婆汤分量太轻,他怎么都忘不掉,最后索性选择了化骨池。化骨池销魂化骨,这个疯子在里面待了九九八十一日,周身的骨肉伤痕全部化了个干净,只留下眼下一道伤痕,怎么也消不掉。”
“疯子抓了个仙人来,得知自己斩过情丝,却从来不记得自己哪里有过这样一段情,便索性化了魔纹,将那整道伤痕遮了。”
“魔纹浮现的瞬间,疯子觉得心头一重又一轻,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他却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东西,终于失望、终于无望,终于离开了自己。”
“他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魔人的笑声很哑,“原来他自以为丢掉的东西,从来就等在他的身边。”
“疯子去找了,又像从前一样拼了一身的伤、滚了满身的泥,却只找到了零星几点那东西存在的痕迹,与几片留存的遗物。”
“他却看不见那东西的样子,只能靠摸索确认它的模样。”
程渺微微垂了眸,看见封霄阳那只始终紧攥着的手缓缓松开了些,露出一枚满是裂痕、已经不会发出响声的铃铛。
似乎是铜的。
封霄阳慢慢悠悠晃着手,似乎想听听那铜铃的响声,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颇觉无趣,便又在山林虫鸣中开了口:“这个故事听来也很不好对不对?我再给你讲最后一个。”
“这最后一个故事啊,是一个瞎子的。”
“瞎子从前有一个喜欢的人,后来那个人死了,但是瞎子一直不知道,一直在世界上找那个自己喜欢的人。”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修士,瞎子偷偷摸过,那个修士和自己喜欢的人,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可那怎么可能呢?’这个瞎子想,‘世界上怎么会存在有这么像的两个人?’”
“瞎子喜欢的人是个凡人,修士却是个修士,他们哪怕是长得一模一样,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关系。”
“可是瞎子不信邪,瞎子决定跟在修士身边,搞清楚他为什么长了这样的一张脸。”
“瞎子花了几十年,终于确认了——修士不是凡人的转世,更不可能与凡人有任何的交集。”
“瞎子的几十年白花了,所以他开始没有原因的痛恨那个修士,恨他为什么和自己的爱人长得那么像,恨他为什么就可以好好的活在世上,恨自己为什么找不到自己的爱人。”
“他把那个修士囚禁起来,打断腿、割下舌、剜去眼,连魂魄都想拉出来折磨一遭,后来玩够了,便把那个可怜的修士放走了。”
“后来这个瞎子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能看清楚自己的爱人和那个修士。他终于清楚了,也终于疯魔了。”
“原来他的爱人,是修士沉睡中离体而出、浑浑噩噩,不知为何去了凡间投胎的魂魄。”
“原来他一直以来痛恨的、折磨的,乃至于憎恶的,居然是自己的爱人。”
“他也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始终不觉得那个修士便是自己的爱人。”
“因为他的爱人,是这个瞎子自己杀死的。”
封霄阳慢慢笑起来:“哑巴公子,听了这三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呢?你觉得这三个人,都是什么样的呢?”
程渺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一点也不能显露出来,装作是个看客般,强压住指尖的颤抖,在封霄阳手背上写下两个字:是人。
封霄阳微微一愣,旋即大笑出声:“是人……是人……!哈哈哈,我活了这么些年,这样的回答,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他笑的极为肆意,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尽数宣泄一般,程渺则在这样的笑声中,慢慢停下了脚步。
程渺并不是临时起意。他始终觉得,哪怕是那个传言中无恶不作的魔尊,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罢了。
会有喜怒、会有恩怨,有怨憎会,有别离苦,只是个普通的人,并不是什么万劫不复的妖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