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莫愁压根听不见后面下人们的议论,径直推开了文渊阁的大门。
皇帝正当盛年,十分勤政,专心致志地批阅着奏折,眼角瞥见人来,头也不抬,直接道:“不用行礼了,椅子都给你搬来了,等朕看完这个岭北道的折子。”
殷莫愁大喇喇往御桌右侧他常坐的那把椅子走去,解了佩剑,轻轻搁在椅角。她是常客,内监很懂规矩,不用吩咐奉茶,就忙递了热茶和她爱吃的点心上来。接着皇帝手一挥,屋里伺候的内监宫娥都退了下去。
皇帝边埋头朱批边道:“丫头啊,特准你佩剑入宫是想告诉外人,朕这叔叔对你的信任,你也不用次次来都带剑,累不累得慌。”
当今太后、皇帝生母殷氏也是殷莫愁父亲殷怀的亲姑姑,辈分上说,殷怀是皇帝表哥。殷家的孩子从小跟皇家孩子共同受教,儿时皇帝与殷怀最要好,从小跟屁虫似的表哥前表哥后。殷怀过世,皇帝大哭不止,罢朝三日,后来还因伤心过度而病了一场,可见君臣兄弟之情深。
或是情深,或是不忍兄弟一脉氏族首领之位让于他人,令幼女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皇帝支持殷莫愁继承殷氏,为全族表率,甚至于统领全马,成为众人口中的殷帅。
思及此,皇帝从如山的奏折中抬起了眼,看着这个侄女几年来越发有金刀大马的爷们风格,心下再三叹息:当年还是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见了朕就喊“皇酥酥抱抱”,可现在吧……
也挺好,也挺好的,皇帝心想。
殷莫愁就着热茶吃了两口最喜爱的核桃酥,舔舔嘴:“谁让叔叔封我作大元帅,如今天下太平无战可打,我再不带把剑,朝廷那些人都快忘记我是武将出身了。”
皇帝停笔,笑骂:“你这孩子的心思,比朕都深。”
片刻后,冗长的奏折终于批完,皇帝抬起头,扭了扭发酸的肩颈,轻轻靠在龙椅背上放松姿势:“弹劾的事你也知道了。林御史不仅在外面到处说你奢靡,还特意参了本奏折,乍看有板有眼,列举了他亲眼所见的许多事,说北漠还虎视眈眈呢,天下兵马大元帅就开始贪享淫逸……”
殷莫愁上前接过奏折,翻了两页,摇头:“真是
欲加之罪。他说我外面吃顿饭花费一万钱,菜多到没地方下筷子?——那日是他生辰,我把他当好友,包下酒楼宴请四方为他庆贺。他说我家里奢华到用珍贵的赤石脂涂茅厕?——赤石脂是北漠使者送的,我不想要,便拿来乱涂一番,林御史当日问起,我还特意和他解释过。至于吸食曼陀散……哎……我已经戒了……是陛下帮我……”
她叹了口气,冻结成冰。
曼陀散源自麻沸散,加重了曼陀花的分量,致幻、飘飘欲仙,吸食者前期快乐似神仙,长久了,将失智和癫狂,除了损耗身体,最可怕的是令人成瘾,非意志坚定者极难戒断。
皇帝不堪回忆:“不用再说了,朕相信你的每一个字。”
“不过有一条他倒是说得没错——我是喜欢男人。”殷莫愁一歪头,似已将刚才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但又错,我也不算龙阳癖。”
皇帝说:“好在你没有告诉他你是女儿身,不然才真糟了。”
女扮男装是皇帝和她保守的最大秘密,殷莫愁苦笑:“吃一堑长一智,我只是看林御史相貌堂堂,平日为人正派,才有意亲近他。”
“你不计身份悬殊将区区一个七品御史当作知交好友,本就容易招惹闲话。”
“我也是人,只是想找个如意郎君,早日为殷家延续香火告慰父亲在天之灵。怎么就这么难呢?”
皇帝听罢默然不语,也叹了口气。
天下兵马大元帅招婿,何止是一个“难”字,简直难如登天、有苦难言。
皇帝看着殷莫愁长大,眼里满是慈祥和怜爱:“朕初登基,你父亲就撒手而去,朕的皇子们又都还小,什么忙也帮不上,要让你一个女孩子来钳制刘孚这帮老臣——这些年真是难为你。”
殷怀走得早,殷莫愁算是替父尽忠,这一尽就是六年,亭亭少女长成了权倾朝野的兵马大元帅,其中凶险和苦乐,可能全天底下也就真的同在高处不胜寒的皇帝陛下知道了。
同样孤独的叔侄俩有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皇帝以为她也要说些体己话或者“这是臣的本分”之类的,哪知殷莫愁嘴角勾起一个冷笑,分明带着冰冷的讥诮,连目光都寒起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帝心头一紧,“把林御史贬去祁州那苦寒的地方当文吏还不够么?不是要杀他吧?我说,不杀他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大帅还嫌在外面的名声不够臭呢。
皇帝苦口婆心:“不是朕要保他,就是,你说这么个小小御史,值得你动手吗,这些年外面都传你暴虐、滥杀无辜,朕知道你压根不是这样的人,何必呢……”
殷莫愁收回目光:“我看中林御史,因为他是个纯臣,不站队不党争,平日正派耿直甚至有点古板,怎么现在外面到处嚼舌根,陛下不觉得蹊跷吗?”
好好一个人何故性情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