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表情陡然一滞,殷莫愁上前几步,将奏折放回御桌。
她今年刚好二十六岁,白皙的肤色,深邃的目光,坐着吃核桃酥喝茶时,乌黑的睫毛轻轻垂着,像个到长辈家串门的有涵养的世家女子,可站起来,高个子,笔挺的肩背、利落的步伐,看上去平平静静的递奏折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战火锤炼出来的英姿。
明显地想表现低调冷淡,却又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嚣张,难怪先帝常说她实在一点也不像克己复礼、被公然为儒将的父亲,而像她那个和先帝一生打闹到老的祖父。
皇帝恍惚了下。
殷莫愁退回去时并没有再落座,而是站着,这是君臣奏对的姿态。
皇帝的背离开舒适的龙椅,正色道:“莫愁,你有话就说。”
虽然殷莫愁年纪也不小,但在长辈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皇帝和殷莫愁很亲,把她当自己大女儿,私下里都叫他丫头,只有朝堂上才直呼其名,现在叫她名字,就是要谈正事了。
“陛下请再打开林御史的奏折,”殷莫愁的声音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寒冷,明亮的眼睛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然和隽秀:
“林御史平日俸银不多,日子清贫,我给他办宴过生辰,他觉得铺张浪费,不肯答应,但我告诉他,当晚剩下的酒菜我会差人送去西郊贫民巷,他才笑逐颜开。
他爱民,不是作伪。
那晚他喝醉了和我说,自己苦读圣人诗书寒窗十年,为了有朝一日为天下清平出力。他说自己虽是七品小吏,但能察举百官,弹劾害群之马,为陛下明目,为朝廷择人,足矣。这是醉酒后的话,不会是假的吧。”
皇帝看着殷莫愁,对她的了解和近亲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儿女,见过她在朝堂论辩滔滔的样子,也见过她□□立马的样子,勇敢无畏,犀利敏锐。
皇帝再次前倾,双手十指交叠起来,很想听她下步推论。
“还有,林御史弹劾我的那些事,最远的是发生在两年半之前,最近的也是半年前了。
我不相信他一个书生有这么深的心机,会把自己里里外外都伪装成良臣好友,对我的
示好也大方接纳,埋伏在我身边这些年就为了收集点这些根本不足以打倒我的证据?不至于。
但如果他是刚刚被人收买,就另当别论了。”
皇帝眉头轻皱,已有察悟。
殷莫愁自嘲:“陛下也不能笑我想太复杂。他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弹劾我,拿已经戒断的曼陀散说事,又不惜拿他经营了许多年的刚正不阿的形象作保,无非是使我奢靡、堕落的流言更可信。不错,是大大伤败殷氏和我的名声,使我分心,也让陛下忌惮外界评议,不好在朝堂上总偏袒于我。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于他,于他的理想,能有什么好处?”
皇帝皱眉:“林御史曾弹劾刘孚放任家奴纵马京郊,踩坏了农家田。彼时全朝哑然,皆道这七品小吏不知死活,拿小事与当朝最炙手可热的首辅大人公然作对,史无前例。”
那哭笑不得的场面历历在目,可皇帝刚登基,还要依靠这些老臣,怎会将一个小御史的弹劾当回事,也就不了了之。只有年轻御史言辞烈烈咄咄逼人要当朝首辅赔钱的不屈形象深深印在殷莫愁眼里,大概从那时候起就对他留意了。
“莫愁,你不会是想说林御史已经……”
“没错,他变节了。”
皇帝静静看了她半晌,声音低沉:“人心难测。”
殷莫愁不咸不淡地说:“陛下日理万机,漏看了些字也是正常。”
皇帝瞥了她一眼,心道:你这是奉承还是讽刺?
因问:“哪些字?”
殷莫愁用手指了指奏折:“第三行、第七行和第二十八行均以哀哉二字结尾,文中又道己身鞠躬为民,至死不渝……林御史为人古板行文刚正,这么些肉麻的话根本不像他会说的,倒像另一个人的风格……”
“刘孚……”皇帝嘴角抽了下,“这些老家伙拿先帝遗命阻止朕行改革时,就是这么个先哭天抢地,接着表忠心……”
哎呦,对他们的套路不要太熟悉。
殷莫愁话锋陡转:“由此看来,林御史还算良心未泯。”
这是要绕小御史一命咯?
皇帝顺杆就爬:“对对对,良心还是有的。他虽投靠刘孚,却又不肯违心弹劾你,唯有将他和你的事告诉刘孚那帮人,再由他们
捉刀。”按时间算,林御史应该还在被流放的路上,皇帝生怕殷大帅一个不爽,转头就去砍了人家小御史的头,又忙道,“饶了他吧,毕竟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
“懦夫!”殷莫愁怒喝。
皇帝:“??”
殷爱卿,你骂谁呢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