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莫愁一手握拳,砰,重重打进另一只手掌心。
“我恼自己浪费了光阴在这种人身上,为了他,我不再整日呆在神机室,与我挚爱的那些兵器道别,我对他那么好,知道他喜读书,就给他寻孤本,知道他喜写字,就拿最好的笔墨纸砚送他,还有数不清的名家名画……说什么将我引为知己,终身不渝,全是鬼话……如果他不愿意,刘孚还能拿刀逼他弹劾我吗?林御史罪不至死,但我确实希望流放他,越远越好,这辈子都别让我看见,否则定掏出他的心看看是红是黑,以儆效尤。在挖心之前,还可以让他尝尝剥皮的滋味,剥皮前,亦可先剥去十根指甲。孟海英发明了一套防腐之法,可将人皮以竹竿撑起,晾晒于城墙数十年不坏……”
光是听到殷大帅嘚啵嘚啵念如何施酷刑,已经令施行仁政的皇帝陛下头皮发麻。
爱卿说得好、爱卿说的都对。皇帝把自己深深埋于厚重如山的奏折之后,心道:古人云沉默是金,诚不欺我,我还是少说两句罢。
殷莫愁很少显露脾气,脾气都用在杀敌上,这时难得絮絮,皇帝趁机从堆积奏折的缝隙中悄悄瞥她,她修长的手,双手交叠,一根一根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关节凸显分明,手背上四道骨根起伏,连至细细的手腕,一块凸起的圆圆尺骨,连着那双本该漂亮至极的手。
哎,多好的姑娘,不该让她有双杀人的手。
目光再顺延而上,是张眉骨硬朗的脸。
皇帝暗暗感慨,多少年前,她还是皇帝怀里扭来扭曲总不安分的女娃娃呢。如今五官愈发威严,外表变得冷漠、守正,但心里的不羁只增未减。
正是这股倔强,令她闯过腥风血雨,令她青云直上,享受位极人臣,在尝遍人间极致的苦乐后,依旧淡漠,毫无悲喜。
此番发怒,皇帝总算看到藏在冷硬外表下的一丝真情、一点人味。
皇帝偷笑
。
竟是替这孩子高兴的。
她发泄骂了一通。相处多年,皇帝太了解她了,便心知其气消,不会真的去找人家林御史的麻烦。果然就听她道:“哎,我憋了好久,爹走了,还有个娘,但您也知道我娘……我无处可诉,只能向陛下唠叨……”
皇帝心道:你开心就好。
一想,又嗔怪:“干嘛不早来找朕?不是下了好几道召见的旨给你吗?说了多少回,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来找叔叔嘛。”
这么贴心开导晚辈的叔叔上哪儿找去。
“对了,我将怒气化作力气,新型雀心终于研制成功了。”殷莫愁这才说起今天为何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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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了?!”皇帝失态地瞪大了眼,适才哀怨的样子浑然一变,兴奋难当。原来皇帝也热衷各种兵器,只是碍于国事繁忙,唯有将小小爱好寄托在同样热爱这些“手工活”的殷莫愁身上。
“第一把成品,献给您。”殷莫愁大方地将雀心递上。
“还是莫愁对朕好,那我就不客气啦!嘻嘻。”皇帝发出与其九五至尊极其不相符合的笑声,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搓着双手,满怀期待地接过本朝最袖珍、最精良短弩。
殷莫愁:“……”
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的皇帝得到心头好,爱不释手地把玩,终于可以忙里偷闲下,能不喜上眉梢,能不忘乎所以。
而殷莫愁满腹心事,辞别离去。
文渊阁说是皇帝的御书房,其实是一座高三层的楼阁小院,院内建屋十余间,用来藏书和大臣们等待面圣时的休息之所。这里每年都办诗宴,以此促进君臣交流。殷莫愁对皇宫熟门熟路,屏退了引路的内监,自己慢慢踱步而出。
“不知道陛下说了些什么,殷帅出来就心情很差……”
“废话,痴心错付给了林御史,情郎还反咬一口……”
“哎呀,殷帅这样的天人之表,要是喜欢女人该多好,京城里的姑娘排着队哪……”
“可为什么陛下看上去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难不成是成功劝说殷帅娶妻?”
“啊啊啊如果是这样,我真是太伤心了,殷帅要成婚了……”
风过院中,将百年的老槐树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涤荡了空气中窃窃私私的闲言碎语。
抬头看,正好天边有两只大雁飞过,时值正午,皇宫的琉璃金瓦折射令人目眩神迷的光……
出了宫门,茫然感潆绕心头。
她在军营摸爬滚打多年,心性比男人还男人,字典里压根没有多愁善感这四个字,但要说林御史背叛了她,一点不伤心也是假的,又不想回府,于是直接将佩剑一解,遣了春梅冬雪的车驾队伍先走,自己打马去个地方。
大理寺。
满朝文武中只有大理寺卿崔纯知道天下兵马大元帅是个女人,殷莫愁在他面前无须掩饰,每次失恋找他喝酒吃饭,胸中抑郁方扫光,不过这两年她一心亲近林御史,崔纯也忙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仔细算算竟有半年多没好好聊了。
殷莫愁径直来到大理寺正厅,还没踏入,便听见里头拨浪鼓咚咚响和嬉戏童声,差不多猜到是谁,不由心里也打起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