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时年九岁的太子顺利地坐上了监国的位置。
皇后从此入主了式乾殿,皇帝的一切日常起居都由她来安排——自然,这也是慕容氏的主意。她按照慕容氏的建议,挑选了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重臣与宗室王辅佐太子,一面严格控制消息,不让皇帝中风偏瘫的消息传出,对外只传是患病,稳定了朝中局面。
朝臣的人选,既有以皇后堂兄为代表的外戚,也有未来太子妃的娘家,河东裴氏这样的汉家大族,更有以斛律桓为首的高车势力,互相制衡,局势整体较为平稳。
至于裴家——当皇后询问起合适的人选时,是慕容氏毫不犹豫地推举了曾有宿怨的裴家。当年,裴司空曾写信密报斛律骁身世有假,又在朝会上公然状告,两家关系闹得不可谓不僵。但后来事情被高焕掩下去,慕容氏畏惧流言纷扰,便劝丈夫,仍和裴家维持着明面上的和睦,以示自己的问心无愧。是而如今推举人选时也没有落井下石。
她知道,只有皇后和太子一党赢了,她们才能安稳度日。如今高焕中风偏瘫,若不稳住局势,吃亏的还会是他们。
……
“我今天去式乾殿看望了陛下,从前那么个意气风流之人,如今却蜷在轮椅上,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吃喝拉……全要人伺候。虽然可恨,活到这一步,也真是让人唏嘘。”
这日夜里,斛律桓从宫中回来,待到晚膳后送走了两个孩子,才在就寝时同妻子说起了这件事。
慕容氏面无表情地在妆台下卸钗环,镜中映着张冷冰冰的脸,始终未言一句。
斛律桓怕她误会,忙又追过去,解释:“我,我可不是可怜他啊……像他这种人,恶贯满盈,早就该死了,我就是觉得吧……他现在肯定生不如死,活成这个活法,也挺那啥的。”
她只冷笑:“所以呢?你很同情他?”
“不不不。”他忙矢口否认,替她拆下头上的金凤,“我只是觉得,这老贼总算得到报应了,咱们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两人间短暂地沉默了一瞬,铜枝灯上的红烛的倒影映在红木的妆台上,深深浅浅。斛律桓小心翼翼觑了眼她脸色,斟酌半晌,支吾问道:“听说……你今天也入宫了是吗?”
也许是早就决定了要和他坦白此事,她心里反倒出奇地平静,仰头一笑:“是啊,是去皇后宫中。不然你以为,你辅政的位子是谁为你谋来的?”
伸手取下髻上最后一支雀鸟衔珠金步摇,她道:“明天……我也要入宫一趟,去式乾殿,送送皇帝陛下。”
“阿稚……”
斛律桓莫名心口一紧。
“你不想问我吗?问我为什么,前段时间总躲你躲得厉害。”慕容氏道,“为什么,你不在家的时候,总也进宫。”
“皇后是如何信任我的,皇帝又是如何对五石散成瘾的,这些,你就都不想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这些是我的主意。”
她道,顿一顿,心间挣扎良久,终于还是将那句斟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也是我让他对五石散成瘾的……”
斛律桓愣住了。
他脑子里懵懵的,兀自消化了一会儿,恍惚明白过来妻子一句“让他对五石散成瘾”的背后是何深意,那些长久横在心间的疑问,也终于全部明了。
为什么,从去年岁末到如今的这大半年间,他时常被天子派出京外巡视;
为什么,每一次结束任命回京,妻子都会以“不舒服”、“不方便”为由拒绝他的生孩子大计;
为什么,外任时同僚会时常委婉地提醒他“早些回家陪伴妻儿”;
又为什么,好容易回一趟家时,总也能看见她在喝奇奇怪怪的“安胎药”……
过去惘然不明的一切都于脑中重新活泛起来,仿佛聚沙成塔,乱珠穿线,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清晰无比。斛律桓宛如平地里遭了个霹雳,又是震惊又是心疼:“阿稚……你……”
慕容氏觉得难为情,诚然她不是把贞洁看得比命还重的汉家女子,但被丈夫这样质问,心底总还是愧疚的。
“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我只能说,如果不是这样,我根本接近不了他,也没办法报仇、没办法摆脱我们现在的困境……”
“你上回说过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彻底安心,我不想再过着从前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她每说一句,斛律桓心头便如刀刺火燎地疼,红着眼问她:“他是从什么时候逼迫你的。”
“延元八年,你出发去肆州之后。”
她轻声诉说了那夜之事,斛律桓愈听愈气,一拳砸在妆台上:“那你为何不告诉我?还,还和他……”
他说不下去,心中难受得有如尖刀剜心,声声喘息着,疼得他几乎窒息。
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他的无用才导致的。以至于她一个弱女子竟会牺牲自己去报仇,却全程让他这个丈夫瞒在鼓里……
而她不告诉他,又是为什么?是看不起他,还是不相信他?亦或是,只是不想连累他?
慕容氏道:“告诉你了又怎么样?你性子那样莽撞,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耻辱,我只怕告诉了你,你明日就会提刀找他拼命去。然后,我们就都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