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桓命人将人带过来,男孩又不住地磕首,血流不止的额头也沾满了黄土,十分可怜。不禁怜惜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王,奴姓长孙,名斐,编号十九。大王,奴是有名字的。”
前魏从前有家属随军的传统,若非全家罹难,大部分孩子至少也还有母亲,可以离开。是而留在军中的多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也因此几乎都没有名字,这一个有名有姓,实属难得。
斛律骁不禁看了那男孩一眼,又看向父亲。斛律桓神情却似怔住,道:“好,就给你一个机会。一月之后我会亲自考察你的功夫,若还是这般,随时可能被退回。”
“多谢大王!多谢世子!”男孩喜不自禁,忙不迭磕着头。斛律桓却神色凝重,领着儿子一语不发地走向回城的马车。
“阿父方才为何问了那小子的姓氏,便要他留下来。”
回城的路上,马车里,斛律骁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不待父亲回答,压低声音又问:“儿子想问一句,这个姓氏,是有何特别之处么?”
他在七岁时便学过姓氏谱,为的是了解世家大族的形势。长孙氏绝非大姓,而是出自前魏之姓拓跋,因其部族首领为拓跋家族的长孙,故而号曰,长孙氏。
但姓和氏是不同的,长孙部落的姓,仍是拓跋。是到了前魏建元改制之时,因高祖明确规定拓跋氏为魏朝宗室之长门,才命长孙家的人改姓为长孙。
换言之,这个姓氏,是前朝魏室的宗室。
斛律桓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孩子,你已经十二岁了。按照你们鲜卑的规矩,今年便已算成年。有些事,阿父也不能再瞒你。”
“阿父之所以留下那个孩子,是因为他和你本出同源,他姓长孙,而你姓拓跋——是,你并非我所生,而是我的好友,也就是你的父亲的遗腹子……当年,你母亲是怀着你改嫁于我的……”
斛律桓将当年的一切都简短而毫无隐瞒地说来,包括他生父是怎么把他和他母亲托付给自己的,高焕又是如何逼着自己亲给他生父端去毒酒的云云,斛律骁震愕地听完,到最后,大脑全然一片空白,再不能听清父亲之所言。
这么说……景珩竟是害死他生父的仇人之子,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认仇人之子为友……
“杀父之仇,你娘已经替你报了。”知道儿子心中之想,斛律桓叹息一声,温热的大掌落在他肩头,“陛下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皇帝,你大可不必迁怒到他身上。至于这破国灭家之仇是否得报,便看上天的造化吧。”
斛律骁回过神,将眼中的泪意敛去,倏尔屈膝跪下,郑重向父亲行了一礼:“多谢阿父告知儿子身世,儿子日后定会加倍努力,复兴我大魏,为河阴之变里和延元元年死去的手足报仇……”
……
“原来,郎君那么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么?那他有没有和那位皇帝闹翻呢?”
听完婆母的讲述,谢窈心中一片怜惜。十二岁的年纪,在汉人里还只是个孩子,他却要那么早就背负着国仇家恨而活……想来童年也是没有欢乐可言的,或许,还因之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慕容氏摇头:“他并没有和高宗闹翻,但心里必然是疏远的了,我后来得知了,也一直怪他父亲把这件事说得太早了。原本,以我的想法,是想等到他加冠了再告诉他……”
不过哪里等得到他加冠呢,青骓十五岁拜为侍中,十六岁为吏部尚书,十七岁,和他父亲北征柔然,他父亲中了毒箭,在病榻上缠绵数月,高烧不止,终是没捱过去。然后便是他接过担子,一路撑起了她们这个家……
忆起第二任丈夫的死,慕容氏眼角微涩,以袖作掩将眼角按了按。当年他去得突然,本以为箭伤已经痊愈,却没料最终还是没挺过那一遭。上天就像是热衷于跟她开玩笑一般,她好容易在漫长的岁月里习惯了有他的日子,好容易遗忘了过去的坎坷,却又在儿女们即将成人之际,硬生生被上天拆散,只留下她和他们的孩子们……
而他也大度得很,临去时烧得脑子也要糊涂了,却还不忘分嘱咐她和离再嫁。他说他很惭愧没有像时樾兄那样为她安排好一切,他说他很后悔的永兴二十年那个上元,吃了太多的冻李子,没能见到她。否则,那夜里她先遇到的就会是他……
他让她改嫁,不要为他守节。但她还是为他守了三年的孝,此后,便彻底地放开了。
她养过面首,也找过情郎,但在她心里,始终只有前两任丈夫。她想在他们身上寻得一二分爱人当年的影子,然而这许多年,也未能如愿。
所有接近她的人,爱的都不是她,而是她儿子的权势。
世上也不会再有人,会像他们一样爱她,只因她是慕容稚妃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