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完这最后判决,发现较之自己此前的判断还要更加严重几分。坊义律中还有一点那就是孤母不弃,酌情减刑,就是说这个妇人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也没有抛弃自己的儿子,这一点也是可以进行减刑的。
不过在洛阳司法曹尉的判词中,并没有引用这一条,显然是认为既然前夫还在世,那么妇人就不够资格引用这一条令减刑,可见在判决之中公正严格。
这个结果,自然谈不上皆大欢喜,三个人虽然各得减刑,但也都要为自己的错事承担责任。
其实他们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需要在产生纠纷的时候上报坊吏寻求官方解决,但是他们却没有,而是选择了私下并不合法的处理,由此而犯禁,与人无尤。
放下手中的卷宗,皇帝又提笔将执行判决的洛阳司法曹尉名字抄录下来。
他有一个小本本,里面记载着他在日常公务中所发现有潜力、值得培养的官吏人名。大梁律令设定完善周全是一方面,但是效果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具体执行的人。
这一个判决,在维持梁律庄严的同时,能够引据条令,兼顾人情,可见这一名司法的洛阳县尉也是一个干吏,值得提拔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来。
由这个案子,皇帝又想到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此前让他颇为烦躁的祖青的问题。
其实循照洛阳县尉这一件案情判决的思路,祖青的问题不是没有折中的解决办法。只是随着皇帝视野越来越高,国务军务俱都繁忙,也越来越没有精力、没有兴趣从细节处考虑具体事务问题。
他欣赏祖青不假,可是伐蜀大军刚刚南下正式展开作战,还有南北各方复建问题,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则更趋向于用更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处理。朝野满满时流,如果每个人都需要皇帝设身处地为之着想,那么也不必再处理其他事务了。
不过既然已经触类旁通,稍有启发,那么也不妨顺手解决。
第二天午后,久困都下的祖青再得中书省令,得以入苑面君。入殿之后,他首先便是免冠谢罪,中书省几次函文往来,足见圣人对他的看重与栽培,可是由于他一点旧情难舍的固执,屡番赐授,其实也是不识抬举。
看到跪伏在前的年轻人,皇帝又是不免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免礼赐席,便直接说道:“国之章礼,朝廷名爵,有人求不得,有人辞不得。朕非悭吝,有功必赏,有才必授,遁逸之流,虽高德亦败类,祖伯觉得自己在不在其中?”
祖青听到这话,额头又是冷汗直沁,伏地再拜,颤声道:“臣、臣败类行径,辜负君恩……但旧情萦怀,心思紊乱,亦恐任而无功,所害更深……”
“那张氏女是何德馨之类,害我功臣至斯,朕也好奇欲见。匹夫情志,不可轻夺,你既然心意如此,那也不必勉强,允你北返访故,但只可兼,不可专。事情走泄,即刻滚回洛阳领罚1
看到祖青如此,皇帝也不在多说什么,将一份早经中书、门下签署的任命诏令抛给祖青:“去谒中书,领授之后即刻起行,不必再来见。”
祖青两手颤抖接过诏文,发现上面写着他新的任命,乃是河朔大都督府勋务副使兼冀州刺史府司刑参军,皇帝陛下虽然语调生硬,但还是将他派回河北,顿时感激涕零,叩拜谢恩。
受命之后,祖青不再停留,于中书省领取符令告身之后,当天便率领属众北行而去。
他虽然访妻心切,但也深感君恩深重,并不敢因为私情而罔顾任命。
他所担任大都督府勋务副使乃是从五品职事,冀州刺史府司刑参军则是正六品,两个虽然都是官品不高的职位,但一身兼领,能够出入于都督府与刺史府之间,这很明显是一个沟通河北军政事宜的一个枢纽人物,兼任刑赏事宜,可谓是位卑职重。
北行之后,祖青分别拜见沈牧与谢艾两位长官,也领到了他们各自所授予的任务。
任务的内容,与祖青之前在河北的经历也息息相关,他在河北虏廷任事经年,且一度担任过重要的禁卫将领并参与到高层政变中,对于河北人物也都有着很深的了解。
勃海王沈牧给祖青的任务是搜索州治境内恶徒,查有罪证确凿者,一概严刑惩处。
此类任务,早在祖青入境之前其实就已经在进行着。但是这当中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羯国统治残忍粗放,且又有迁都、政变的折腾,河北究竟有多少人进入虏廷又助纣为虐、犯下怎样的罪行,根本就没有成文的记载。
如果不能严查罪实,一概刑处,难免会有冤枉或遗漏,致使民怨丛生,入治艰难。在此之前,冀州刺史府采取相互检举揭发,但这当中又会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会被乡徒利用,作为打压异己乡仇的手段,大有损于大梁刑律威严。
祖青的到来,令得这一局面大为改善。他甚至无需按图索骥,只凭脑海中的记忆,便可以将河北一众虏臣职事、事迹分讲清楚,在铁证之下让那些人不敢再鱼目混珠的喊冤诉苦,使得河北的肃清进度大大提升。
而在大都督府方面,祖青作为原本羯国禁军高级将领,在伪赵王石遵军中不乏故识,在招降征讨方面提出许多极具建设性的建议。
入事一年之后,祖青作为军使前后招降羯中汉将十数人。这十数人的归义,又将羯国残众内部许多情况交代出来,使得河朔大都督府在征讨过程中能够做到更加有的放矢。
随着成汉灭亡,伐蜀战事告一段落,朝廷针对代北投入精力更大,祖青在其中所发挥出来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他所组织的策反行动,甚至一度深及伪赵王石遵左右近畔,并间接促成羯胡残余之中悍将石闵与石遵反目,彼此互攻。而河朔王师也趁贼众内讧之际,于雁门再予羯军重创,成功击杀伪赵王石遵。
之后北面战局豁然开朗,大都督谢艾复遣祖青作为使者前往联络乞活军李农,几番沟通之下,李农决定率部归义,并奉上逃入其军的石闵首级。自此之后,王师与塞北霸主拓拔代国之间再无缓冲,兵锋直抵。
在尽责完成自己职事的同时,祖青也并没有放弃打听妻子的消息。虽然圣人思虑如何,不会全盘向他吐露,但祖青也明白河北当下局势并不宜大张旗鼓的寻找妻子,因是他只是指令家仆不断走访,最终确定当年信都一批战俘多数收为军奴,遣用于河朔之间。
但是河朔大都督府所辖跨县连州,且各边战俘随征随用,也根本就没有完整籍册编理,想要在如此浩大地域、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人又谈何容易!
大业十年中,辽东悉定,各方渐平。尤其国中生民安居乐业,百业蒸蒸日上。在这样的情势下,河北迁治也告一段落,针对恶霸乡豪的打击正式宣告停止。
洛中圣人亲下《慰河北诸州乡人诏》,诏访野贤乡义,大加表彰。这是在为王师大军出塞北击索虏而作铺垫,大军扬威塞北,河北将会成为最重要的后勤大基地,自然免不了需要河北乡人大力助军,因是以往刑令严峻的风气便也不可再作持续。
这一篇诏文中,正式宣告针对羯国旧罪余孽的追究彻底停止,羯国已亡十年有余,针对羯国余孽的打击与肃清也持续了十年之久。到如今所剩者已经寥寥无几,没有必要再为了继续深挖这些残余而破坏王师出塞远征的军国大方针的节奏。
祖青苦盼这一天久矣,他寻妻之途之所以困难重重,就在于他家娘子乃是羯国巨恶张豺的女儿。在朝廷仍然严查羯国余孽的氛围下,他也实在不宜大张旗鼓的寻找妻子。可是随着这一篇告令面试,他便可没有顾忌的请托寻找妻子的踪迹。
可是这时候,大都督府却又有军令下达,他由原本的司勋正式转为领军都督,将要在来年秋初独领一军,作为前锋一部兵发代国。
军命难违,故情难舍,祖青正两难之际,洛中飞骑中使抵达河朔大营,一封家书附以一截指骨,壮士逐功,切莫等闲,妾在洛下,扶栏以待!
大业十一年,三十万王师大军毕集河朔,诸名将勇士逐日发兵,雄壮出塞,月余便已攻克代国都城盛乐,拓跋什翼健身死漠南,其子拓拔寔君引领残部奔亡漠北。之后数年,王师频出漠北,纵横出击,鲜卑索头虏迹杳然,再无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