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弟弟的时候年龄已经大了,过了一般产妇的年纪。那年她四十二岁,为了生阿沙,差点丢掉一条命。当时生到一半,产房里的医生,甚至叫她那个洋老公签字。千辛万苦将阿沙生下来,范母的身子,养去三个多月才好。阿沙自小病多,破费多次,三岁后才没再生些大病小病。可能是此子得来不易,范母对阿沙格外疼宠爱惜。她以前对范洛却从没这么疼爱过。
范母见范洛下了楼来,就知他要出门,于是头也不抬,便问:“去哪啊?”
范洛对母亲有点怵,站在玄关处,笑了笑说:“出去修个头发。”
“我还以为你要出去找工作。”母亲冷冷笑了一声,训责道,“都25岁了,还没有个正经的样子。在美国大学也没读完,就跑回来。本来以为,你即使不会读书,勤恳一点,也该好好找份事情做。哼,混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像话。”
这些话母亲说了许多年,总也说不累。每回看见范洛在家中闲晃,便要拎出来说一说。
6岁的小阿沙坐在范母腿上乱动,兀自翻那本充满童真彩绘的英语书籍。他抓着妈妈的手,粉嫩的小手指指着书本上一条相貌滑稽的绿蛇:“妈妈,这个念什么?”
范母柔和下声音,耐心地教他道:“snake,s-n-a-k-e,snake”
小阿沙甜糯糯的,不标准地读了一遍:“斯内克!”
范母动着腿荡他的小身子说:“好好学啊,你不好好学,等你爸爸回来了,又不跟你说话。”
范洛低头穿好鞋子,抿唇僵持着个弧度不大的微笑说:“我出去了。”
“晚饭给不给你留?”
“不用了。”
“你外面吃,钱够吧?”
“够了。”
范洛站在路口等出租车,这条道路两旁,种了齐排英国梧桐,掉下像巴掌一样的干黄叶子,落在一只经过此地,弓背的断尾流浪猫身上。
这只断尾的流浪猫,看见行人便要过来,倒在行人脚边,蹭着行人的腿。但它看见范洛,从不这样。眼神向来懒懒的盯着他,像是笃定范洛不会是能捡它回家饲养的人。
南方的秋季不甚明朗,天的颜色很淡,白日光线稀少,世界像褪了颜色,到处呈现出仿似范洛记忆中的那抹青灰。
范洛从理发店里出来,银金色的头发很迎合这个不太明朗的秋季,像城市遗失的那一片金黄。
面试时间还剩一个小时,模特公司的人,已经发短信来提醒。
去模特公司面试的男孩们,年纪小的十五六岁,大多十七八岁。范洛的履历表上,填着年龄最大的25岁。
这个年纪做这行,的确是老了。但多年来,他除了充分利用自己的外表,确乎找不到什么擅长的工作做。十九岁那年他回国,本想追求曾经的梦想,当个歌手。无奈混迹各大酒吧当驻唱,或是去街头演出,怎么也等不到能看中他的星探。去几家皮包公司参加歌唱比赛,即便取得不错的成绩,也得不到签约的机会。
他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相貌问题。虽说那时的他并非很丑,总也不比其他天生适合做明星的人帅气漂亮。如果他当年就拥有现在这双大一点的眼睛,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母亲至今看不起他。与他年纪相仿的发小,在首都有份体面工作,每月领着不菲的薪资,还找了个在银行做事的女朋友。而他如今依然在当一个,只是有经验,名气却不旺的模特。他没以前那样年轻,工作时有时无。没钱的时候,还得靠母亲养活。
他两年前也试过去公司当个职员,但他实在不理解上司交给他做的那些琐事,有什么意义。同事之间的竞争,也极度无趣。与同事们不大处得来,他们为了一点加班费,日子过得颠昼倒夜,不把自己收拾得好一点。约他一起吃饭时,因看他自带干净餐具不顺眼,就说他娇气。和他们聊起音乐和电影,他们什么也不懂,总应他“我们加班累得要死,不像你有时间享受”。
只有借钱的时候,同事们才会跟他亲密一点,借了之后便不见还了。
做了三四个月,范洛就生出许多不适的借口,辞职不干了。又干回他当模特的老本行去。
来到模特公司时,正好下午三点。
面试过后,经理单独找他聊天,夸他长得漂亮。在这么多来面试的人当中,他是相貌最出众的那一个。只是年纪,到底是有一点大了,身型也许不如少年时那么好,面容也略有疲态,失去少年人的灵气。签约在这个公司,合约三年,不会让他接不到工作,但接到的工作也许说不上多,钱没那么好赚。比他年轻的人,机会肯定会更多一点。签这个合约前,心理准备,是要做好的。
范洛也不怎么缺钱,母亲虽然不会给他太多钱,但也不会让他饿着苦着。能不能赚到大钱这事,范洛不执着。
机会不多,他早也知晓。在这行做了这么几年,与其说看淡了名利,不如说慢慢接受了现实。
范洛在两份合同上签下字,他与公司一方一份。
他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合同,跟经理道了再见,回去需自己打电话联系经纪人,等候工作通知。
写字楼的电梯升降缓慢,他站在电梯门前,无聊地重复翻看手中这份合约。三年内肖像权完全属于这家公司,不许私自在外接活,违约要赔付金额两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