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片混乱中,朝臣们都想着弄清楚真相,或是劝谏陛下莫要笃信方士。只有以崔氏为首的五家士族和意图扶持裴溯的宗室放下心中顾虑,原本还担忧陛下怎么忽然赐婚,如今看来,陛下哪怕是顾虑发妻,也不至于广纳妃嫔。既然赐婚事出有因,那不如趁着此刻把水搅浑些。韦老夫人近日过寿辰,那些大臣和官眷上门祝寿时,偏听见戏台上在演《招魂》,讲前朝景帝和殷贵妃的。谢萱出声嘲讽道:“韦老夫人过寿辰,谁点了这不吉利的戏,怕是明年没办法来韦家祝寿了。”韦家的三公子是负责修史的著作郎,站起身怒道:“虞夫人仗着平阳侯,就这般大放厥词,实在有愧于谢氏百年底蕴。”“如此恼怒做什么,点了这么一出戏,难不成韦家明年还会请这位宾客来么?”谢萱看了眼韦三公子,惊诧道:“难不成是韦家哪个不懂事的小辈点的?”把韦家人噎的说不出话后,原本在前厅的虞修昀过来,瞥了眼戏台,顿时知道这凝重紧张的氛围是为何,淡笑一声:“怎么了?”谢萱忙道:“韦三公子骂我仗着你,狐假虎威。”“韦家这般不待见我夫人,那我也不必久留。”虞修昀推开婢子递来的酒盏,“恕不奉陪。”回平阳侯府的路上,虞修昀露出一丝笑意,“今日怎么忽然呛声了?”“韦家活不长了,我还不能痛痛快快骂几句么?”谢萱笑了一声,“最多半个月,我算出来的。”虞修昀愣住片刻,嘴角笑意更深些,“那你此次,恐怕算错了。”按照陛下的意思,至少也要等到初秋才动手。绿树荫浓,虞听晚躺在摇椅上,手边书卷随着倦意袭来掉落在地。朦胧中听见脚步声,好像有人碰她侧颈,有点痒。虞修昀一进院子,就瞥见妹妹在树下小憩,瞧见几片叶子落在衣襟,伸手帮她拂去,没想到手背被她捏住轻轻蹭了下,随后半是亲昵半是责怪地推开。他表情空白,知道虞听晚睡得正迷糊,方才恐怕是认错了人。“晚晚,是我。”音色如冰玉相击,在夏日暖风中沁着凉意,虞听晚立马清醒过来,睁大眼睛和兄长四目相对。虞修昀没提方才的事,只是含着笑道:“这几次见你,总瞧着困倦。”“可能是天太热了,浑身没力气。”虞听晚说完,似乎想到什么,眉眼弯弯道:“哥哥,我近来谱了首新曲子,你要听听么?”见她瞧上去心情不错,虞修昀神色舒缓。缁衣卫的行事和气质太过特别,裴执没把他们安插在虞听晚眼前,平日贴身伺候她的婢女是侯府的人,有武功傍身,从荆州时便跟着平阳侯了。虞修昀离开宅子时,特意问了婢女,他妹妹近来身体如何。婢女知道虞听晚的身份,低声道:“皇——夫人近几日吃的比刚来时多些,夜里也没魇住过,只是睡得浅。”“那就好。”虞修昀颔首,他也觉得妹妹气色好了不少,只是总归不放心,得请个嘴严的郎中来瞧瞧。长安的名医虽多,但保不齐有谁见过魏王妃,或许可以打听一下南边的弘农郡有无名医。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一声动静,快步走过去,瞧见虞听晚裙摆沾上灰尘,正低头看掌心。“怎么了?”虞修昀眉头微蹙,看了眼青石台阶,“方才摔着了?”“你荷包落了,我急着送给你,不小心绊着了。”虞听晚看了眼掌心,被磨破了皮,渗出几滴血珠,“倒也没有大碍,就是这佛珠掉了。”她蹲下身,去捡散落的南红佛珠,疑惑地嘀咕:“怎么会忽然断了呢?”“你快去抹些药,我来帮你找。”虞修昀见妹妹有些惋惜,随口安抚道:“说不定是挡灾了。”裴执不信神佛,平阳侯更不信,嘴上这么说,内心腹诽着,肯定是大昭寺那些秃驴偷工减料,用的线太劣质,这般轻易就断了。虞听晚知晓兄长的性子,笑道:“我整日不怎么出门,能挡什么灾?”平阳侯也没把此事放心上,左右一串佛珠而已。宣室内殿,几名方士正开坛做法,于殿内拉起帷帐,半透着昏黄烛光的轻柔纱布,重重叠叠挂在殿内,微风拂过,如梦中情景。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伫立于帐前,神色冷淡望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形,声音如浸冰水。“不像。”裴执心中哂笑,不过是演场戏罢了,这几个方士倒是会诓骗君王,弄几个皮影,燃起所谓返魂香,就糊弄他那是皇后的魂魄。虞听晚在长安外,整日吃好睡好,没有半点想念他的意思。他在宅子里安排的暗卫传信回来,说皇后一次也没有提及过他。年轻的帝王声音不大,却凉薄。那几个方士立马跪地谢罪,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陛下根本不在意是否能招来皇后的魂魄,每每看到那抹倩影时,那双凤眼总是毫无波澜。他的目光好似透过重重帷幔,望向极远的地方。那些方士许是听闻皇后受宠,便觉得她在天子面前肯定妩媚逢迎,小意讨好,做出的幻影也作折腰步,姿态矫揉。裴执眉头微蹙,却陡然听闻有位方士说自己擅走阴,可以见到皇后魂魄,届时只需拿着帝后贴身的东西,开坛做法,可以定来生相见。这话太过荒唐,裴执垂下眼睫,想着虞听晚爱看的志怪故事里,才有这样的情节,一时嘴角微微翘起。内侍进殿,凑到天子身边,低声禀告平阳侯在外候着。裴执颔首,往外殿走时忽然顿住,并未俯首看跪在脚边的方士,“做好该做的,别想着诓骗朕。”他想起那些胡言乱语,轻笑一声,今生今世都成镜花水月,这些方士还妄谈什么来生来世。平阳侯在外殿,听见里面的做法声,虽说知道陛下是演给旁人看的,但瞧见宣室殿乌烟瘴气的,还是一阵头疼。也不知道裴执让他进宫是要做什么,等了片刻,瞧见一人自远而近走来,玄衣玉冠,衣摆处的龙纹似隐若现,腰间悬挂的组玉佩随不紧不慢的步调,发出泠泠轻响。虞修昀或许是朝中为数不多敢直视天子的大臣,他行了一礼后,忽然皱眉,迟疑道:“陛下怎么如伍子胥过昭关,忽然白了这么多头发。”平阳侯瞥见年轻帝王鬓角丝丝缕缕的雪色,惊愕之下顾不上谨慎,“陛下病了?”“无碍。”裴执淡声道:“倒是平阳侯最近四处打听弘农郡的名医,晚晚身体不适?”虞修昀眼皮一跳,他就知道陛下允许他养影卫,是因为长安百官一举一动都在缁衣卫的监视下,他做了什么根本瞒不过去。“她最近气色好了不少,臣还是不大放心,总归找个郎中看看才好。”听见第一句话,裴执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半晌才颔首:“那便好。暗卫说她那日摔了一跤,朕还以为她磕着哪了。”“陛下今日唤臣进宫,就为了此事?”“她不是谱了个新曲子么,朕想看看曲谱。”虞修昀哽住了,他大概知道裴执的暗卫藏在哪了,低声道:“臣明日便将谱子送进来。”离开宣室殿前,平阳侯犹豫一下,语气平淡道:“臣前几日去看她时,她还睡着,把臣当作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