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虞修昀便见眼前的男人神色微动,好似冰雪遇东风,化作春水,最后只微微颔首,薄唇紧抿未出一言。平阳侯也没再说什么,离宫后想起那掩于青丝下的白发,和年轻俊美的脸全然不搭,极为割裂。倘若他妹妹问起陛下近况,虞修昀定会照实说:“看起来不大好。”可他妹妹一次没问过,他也不好主动提及。他回府后,在书架上翻了翻,想起自己那日压根没带曲谱回来,只好递消息进宫,说唯有等两日后休沐,再去找虞听晚拿。当夜,平阳侯府外有兵士和马蹄声踏过的声音,家仆连忙叫醒主君和夫人。“主君!宫中下了旨意,召主君即刻进宫。”虞修昀匆匆披上外衫,蹙眉道:“怎么回事?”“宫里的来使什么都没说,但方才值夜的瞧见廷尉府的人和缁衣校尉往西边去了。”平阳侯府西边的宅子,大多属于以韦氏为首的冀州士族。谢萱打着呵欠,看了眼蹙眉深思的青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上次从韦家回来,你还说我算错了,去吧,回来后别气得几天睡不着觉。”虞修昀穿上官服,待进宣室殿后,心下狐疑,怎么这般大的阵仗。几乎所有两千石的重臣皆在,每个人都垂着头,不敢吭声。“平阳侯到了?”一道略沙哑的声音,自紫檀龙纹屏风后传来,“把东西给他瞧瞧。”内侍连忙双手呈上两卷书,见平阳侯拿起书卷,在一旁小声解释:“因近来流言,史官打算先为皇后娘娘列传,昨日著作郎和几个校书郎打起来了,著作佐郎气不过,上了道折子。”“今日下午陛下批到折子后,命那几人进宫,将各自写的东西拿来瞧瞧。”虞修昀边听,边翻动纸张,凝神看着那短短几行字,脸色肉眼可见涨红。旁边的内侍提醒道:“这是著作郎编写的。”平阳侯想起了这人,是韦三公子,那日在寿宴上和谢萱呛声。他呼吸沉重,手指快把纸张揉捻碎裂,修史不可能绝对公允,却也第一次见趁着皇帝还在,肆无忌惮抹黑皇后的。韦三公子一支笔颠倒黑白,说他妹妹在宫中主动勾上魏王,擅室专宠,位以色进。平阳侯心中冷笑连连,当初要陛下选妃,就是韦家跳的最厉害,还引经据典用十二女的古制压人。虞修昀放下手中书卷,瞥了眼殿中还跪了两个校书郎,都是开科取士选上来的士子。他翻开另一册,里头倒是不少溢美之词,劝谏节俭都是史书夸赞后妃常说的话,唯独一件事特殊。当初虞听晚被他接去襄阳时,将整理批注好的典籍给那些寒门士子传抄,此事也被写下了。裴执当初把魏王妃逃跑的事捂得严严实实,这个校书郎如何知晓的?虞修昀走上前,仔细打量这两人相貌,依稀记得那个肤色黑些的似乎是襄阳人,去年秋选上来的,因精通史书,被留在了长安。那便说得通了,荆益二州因城阳公主,女子出行时束缚少。他妹妹刚到襄阳时,出门没戴幕篱,后来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才幕篱遮面而行,这个校书郎定是在襄阳见过虞听晚。平阳侯心中疑惑,既然照实而书,陛下为何仍让这两人跪着。他往前翻了一页,被惊得咳了几声。“少好读书,姿颜姝丽,有国色,行止飘若神仙,顾影徘徊,照映左右。后尤善诗文,初为周灵帝妃,明艳冠后庭,上悦其才貌,遂强纳之。”虞修昀终于明白这两人为何也跪在此处,轻咳一声道:“这段是谁写的?”“平原郡瑗县江羲,字士光。”平阳侯眼睛微微睁大,叹息一声:“原来是你,何必几句话断送仕途。”“史官当承太史公之风,秉笔直书。”江大人无愧于心,声音朗朗,丝毫不怕皇帝听见,他修史时参考了前朝起居注,记下的每件事都有佐证。虞修昀喉咙一哽,忽然想起江大人当年,就是因为没眼色被打断了腿,差点没法交名帖参加科考。对这种人,平阳侯也不知该怎么劝,长叹一口气,放下两卷书册,走到屏风前,平静道:“陛下想如何处置?”裴执坐在屏风后,头痛欲裂,浑身骨头像一寸寸敲碎后被蚂蚁啃啮,时冷时热的感觉叫他怒意更盛,偏心绪起伏过大后,反倒觉得心口更痛,飞速跳动如鼓点,血液冲上头顶,半晌说不出话。他还是魏王时,倘若部下在战事上犯了大错,便是这样久不言语,有个贪污军饷的官员被这样的沉默吓得自尽。几位和他一道长大的臣子冷汗涔涔,看不见陛下的脸,也无法揣测什么。廷尉阳季走进殿内,行了一礼后道:“臣幸不辱命,韦氏尚居长安者六十余人,已悉数入狱。”袁祈心头一跳,韦氏与袁氏往上数几代,也有姻亲关系,他知道陛下对崔氏为首的那几家士族不满,可袁氏身份尴尬,虽因听话获得陛下青眼,却与春风得意的寒门士子泾渭分明,故而一直装死。他觉得此刻不宜再装下去了。陛下乾纲独断,估计早已想好如何处置韦氏,今夜让他们来宣室殿,分明是逼着众臣表态。袁祈站出来道:“韦恻身为著作郎,藐视天子,妄议皇后,无人臣之礼,有大不敬之罪,臣恳请陛下严惩韦氏,革其爵位官职,流两千五百里。”第一个人开口,后面的大臣们纷纷道:“臣附议。”裴执终于开口,让阳季去办此事,待众臣散去后,虞修昀低声道:“陛下,这样做未免打草惊蛇了。”坐在屏风后的男人攥紧手中莲花香囊,眼底一片血色,平阳侯所言,他自然知晓,但一想到韦三公子写的那些字句,心里就恨得滴血。韦家人眼里,皇后已经薨逝了,这就更不可饶恕。他呼吸急促,靠着椅背,“他们恨朕的妻子,恨到觉得她死了,都不肯放过她。”裴执心头怒火翻涌,韦家人当初虽跳着纳妃,见到皇后时的礼节却一个不落,居然仗着君王不能随意看史书的规矩,阳奉阴违肆意诋毁。“这些目无君父的东西,把朕当作赵家的皇帝,以为朕会继续包容他们。”他手指颤抖捏着手边瓷盘里一块半融的冰,吞下去减缓灼热感,“这群人早就该死。”平阳侯沉默了,预见到未来几日,长安又是一片慌乱。“臣这几日需留在长安待命么?”虞修昀看不到屏风后的情形,只捱过漫长沉默后,听见一道声音飘来。“你不是请了弘农郡的名医去看诊么?”裴执顿了下,“晚晚身体如何,记得告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