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济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李泉香并未听见。
他?依旧垂着头,抠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那之后,我?被杜侘带回牢笼。本以为会和其他?孩子?一样被送去泰山做人祭,但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杜侘突然趁着其他?孩子?入睡时将我?打晕带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看中了?我?八字特殊,又与他?相合,想将我?炼作僵尸以供差遣。”
炼制僵尸并不困难——至少杜侘最初是这么想的。
这孩子?在临要逃出生天时被信任之人背叛,他?再稍稍施加些折磨,怨气不就够了??
可偏偏李泉香自幼受父亲叮咛,将“医者?仁心”记得最深。
他?在挣扎时看见那些乡亲的家人同?样被俘,督查办军官的弯刀就架在老幼妇孺身上,他?凭何要求乡亲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斩,也要保住他?一人的性命?
就算真保下来,他?日后怕也无法?活得安生。
思来想去,他?唯一能称得上“怨”的,也就只有?永帝父女,最多再加上用尽酷刑折磨他?的杜侘。
可这些怨气又比不上他?对父亲的担忧:他?爹行医在外,总有?回乡的一天。到那时,该如?何面对空荡荡的院子?,如?何面对那些乡亲?
他?想啊想,忧虑竟比怨气更盛。
“杜侘等了?将近一年,也不见我?身上的怨气达到他?想要的程度。”
永丰三?十三?年,杜侘终于耐不住等待,预备在他?的生辰日借子?时阴煞之气,将他?强炼为僵尸。
他?被粗暴地塞进泡尸瓮,埋进乱葬岗里。在生死间本能地挣扎之际,想得最多的除了?父亲,居然是若自己化为僵尸,爪牙所带的尸毒算不算一种毒症?如?果算,那大夫能不能医?
若是不能,他?还是莫要变僵尸为好。大不了?也就是一死,死后还能投胎转世。
他?抱着这样纷乱的念头在层层黄土下时昏时醒。有?时难受得熬不过去,只恨不得能立即一死了?之。可在此?之前,他?已?被杜侘炼制了?将近一年,身体介于生人与死者?之间,活埋对他?来说只是难熬,却没法?立即要了?他?的命。
熬到最后,他?只期盼着死亡来临,带他?解脱,杜绝他?化作害人的僵尸。
“原本炼制该失败的。”李泉香盯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说。
可在他?即将解脱的最后一刻,一股强烈的怨气陡然涌来,一潮接着一潮,冲刷得他?所剩无几的神智霎时崩溃。他?在那涛涛怨气中听见无数熟悉的声音在哭、在笑、在痛骂:
“李橘井!扪心自问,倘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上,那杜侘捉了?全村上下老幼妇孺,抓了?你的儿?子?,你会不会为了?保一人,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去死?!你有?恨,冲我?来报复,为何要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害死!”
“唉……是老身连累了?大家啊。我?一把岁数,早就该下去了?,偏偏还活着,被那杜侘抓去做了?人质……我?要是死得早就好了?!如?今连累得大家……”
“呜……娘,淮儿?难受,淮儿?是不是要死了??”
他?在最后的关窍因这些絮语而心志失守,怨气一潮接着一潮将他?吞没,又被奇淫巧术炼化做一枚阴珠,梗在他?的咽喉。
再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或许是怨气太重,混淆了?记忆,也或许是他?本能地不愿接受那个一贯温良的、会在橘树下年复一年地教导他?何为“橘井泉香”“医者?仁心”的父亲竟会做出害死全村上下这样可怕的事,再度醒来时,他?忘却了?前尘,只茫然地在京都游荡。
都说归乡是人与鬼神的本能。可他?在京都孤孑地游荡了?五年,从未想过还乡。或许便是在内心深处,还记得那一日将他?淹没的冲天怨气,记得自己早已?无乡可还了?吧。
小灵猫在远方咪咪叫着,似乎在招唤众人。
顾长雪沉默地看着白?木深低声安抚李泉香,片刻后举步走向小灵猫的方向。
方济之几步追上来:“你说要来李家村的时候,这小家伙可还没缠上白?木深非说要跟来。谁也猜不到他?会突然恢复记忆……那你之前说要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弄堂里立的新郎衣冠冢里,衣物都是崭新的。”顾长雪在一栋黑灰色的屋宅前停下,“你说过,各地瘟疫兴起?的时间总落在某个固定的区间内。按郭辻说的过往可推,这所谓的固定区间,大抵就是李泉香的生辰之后。”
“李橘井既然是个这么有?仪式感的人,每年都会在李泉香的生辰日散播瘟病,又怎么可能不年年拜祭他??”
“弄堂衣冠冢里的衣物明?显是今年才置备的,那在今年之前呢?他?在何处祭拜李泉香?他?会把墓建在哪里?”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屋宅。只见铸铁的大门紧锁着,四处褐锈斑驳,藤蔓攀援。机关处额外挂上了?三?条粗重的锁链,将院中的一切层层封锁。
颜无恙默不作声地上前摆弄起?机关和锁链,方济之则闲极无聊似的继续絮叨:
“郭辻说杜侘到死都不肯说私吞的人祭被藏在何处,只怕那家伙一直在等僵尸炼制成功,借机脱困。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李泉香也没有?暴露,那边说明?他?死在小僵尸炼制成功之前。倒是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