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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红颜薄命(第4页)

宋慈听说过牵机药,据说那是历代皇帝专门赐死臣子所用的剧毒,相传南北朝时的北齐开国皇帝高洋,便常用此药赐死臣下,有一回高洋宴请群臣,席间大鱼大肉,觥筹交错,君臣相谈甚欢,眼见群臣吃饱喝足,高洋突然一翻脸,假言在酒里下了牵机药,将群臣给吓坏了,其中一位侍郎竟直接被吓到肝胆俱裂,当场给活活吓死了。还有传言说,大宋开国不久,南唐后主李煜暴毙而亡,便是被太宗皇帝赐下牵机药给毒死的。宋慈听说过牵机药的名头,但从未见过此物,听着白首乌描述刘知母的死状,不禁一下子想起了刘扁尸骨的模样,也是头脚反弯,状若角弓反张,道:“牵机药是什么毒?”

白首乌应道:“牵机药用马钱子辅以多种毒物炼制而成,具体用了哪些毒物,我也不太清楚。我听先师提到过,这牵机药民间很是少见,通常是皇宫大内才有,是皇帝赐死臣子用的,服用之人会浑身抽搐,头足相就,状若牵机而死。”

“既是皇宫大内才有的毒药,”宋慈问道,“何以医馆里会有?”

“这……先师那时在宫中做太丞,他知晓牵机药的炼制之法,是他自己私下里炼制的。”

“炼制这种剧毒来做什么?”

“先师曾说,牵机药虽是剧毒,但若极少量地服用,能有清明头目的功效,倘若外用,还能通络止痛,散结消肿。”

宋慈听说过“是药三分毒”的说法,也读过父亲宋巩私藏的不少医典,知道药有大毒、常毒、小毒、无毒之分,有“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之说。牵机药虽是剧毒,但若少量使用,能有治病功效,这一点他能理解得了。他道:“刘知母误食牵机药而死,居白英是何反应,刘鹊又是何反应?”

“师婶那时悲痛万分,哭晕了不知多少次,一醒来便哭晕过去,一连十几天都是如此。师叔倒是没那么伤心,每天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从那以后,师婶对师叔的态度大变,她恨师叔粗心大意,害得知母惨死,从此再不踏足医馆,尤其是医馆书房。后来师叔为了延续香火,买了歌女莺桃为妾,没两年便生下了决明小少爷。师叔很是高兴,对决明小少爷疼爱得不得了,可师婶因此更恨师叔,对莺桃和决明小少爷从没给过好脸色。这几年师婶就没怎么和师叔说过话,医馆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管不问。她在正屋里供奉了知母的灵位,又设了一尊佛龛,平日里把自己关在里面吃斋念佛,很少出来,可她偶有露面时,脾气比以前还大,见了谁都骂,家里人都怕她。师叔也经常避着不见师婶,但凡回家宅那边,都是宿在莺桃房中。如今师叔死在医馆书房,还是被毒死的,师婶私下说……”

“说什么?”

“说这是报应,说师叔是该死。”

“你应该还记得紫草吧?”

宋慈原本一直在打听刘知母的死,关于紫草的这一问来得太过突然,白首乌嘴唇一抖,道:“紫……紫草?记……记得。”

祁老二讲述紫草的事时,曾提及紫草在医馆大堂里帮白首乌给病人固定通木,宋慈马不停蹄地来到提刑司大狱见白首乌,除了打听居白英与刘鹊的关系,就是为了打听紫草的事。他虽然只去过刘太丞家一次,但刘太丞家众人给他的感觉,是压根没人在乎刘鹊的死,反而人人都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倘若他在刘太丞家查问,只怕人人都是有所遮掩,不会完完全全地对他说实话。如今白首乌被抓进了提刑司大狱,等同于与刘太丞家众人分离开来,而且他是刘扁的弟子,在刘太丞家似乎是受到其他人排挤的,所以宋慈决定找白首乌单独查问。如今他已经知道居白英因为刘知母的死而与刘鹊闹僵,两人虽同居一处屋檐下,却有种至死不相往来的感觉,可是之前祁老二提及刘鹊将紫草贱卖给他为妻时,刘鹊和居白英是一同出现在后堂的,而且今天下午在刘太丞家,祁老二提及此事时,居白英暗使眼色,让石胆打断了祁老二的话,这令他觉得紫草的死似乎另有隐情,再加上紫草死在去年的正月十二,刘鹊则是死在一年后的同一天,这只是巧合,还是有所关联,必须查个清楚才行。他道:“紫草在刘太丞家为婢,是活契还是死契?”

白首乌应道:“紫草原是孤儿,早年被先师收留做了婢女,是签的死契。”

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有活契、死契之分。活契是受雇佣的奴婢,到了年限便可离开,也可提前花钱赎身。死契是在主家终身为奴,婚丧买卖无权做主,一切听凭主家安排。紫草既是死契奴婢,刘鹊自然可以将她卖给祁老二为妻。宋慈道:“当初刘鹊为何将紫草卖给卖炭的祁老二为妻,你身在刘太丞家,应该知道吧?”

白首乌道:“我记得是……是紫草煎药时拿错了药材,险些害了病人的性命,师叔因此将她卖给了祁老二。”

“犯了这样的错,刘太丞家不想再留下她,将她卖给别人倒也说得过去,可为何非要把她贱卖给祁老二那样上了年纪、长相又丑的人呢?”宋慈道,“这么做,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才对。”

白首乌没有回应宋慈的话。

“你可是有事瞒着我?”宋慈道。

白首乌低声道:“我……我……”

“白大夫,你身陷囹圄,自身已经难保,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刘克庄忽然道,“宋提刑一贯查案公允,你应该是有所耳闻的。如今乔大人已经当你是凶手关押起来,整个提刑司上下,能救你的便只有宋提刑。你若与刘鹊的死没有关系,那就不要对宋提刑有任何隐瞒,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宋大人查案公允,只是……”白首乌为难道,“这些事若是说了出来,只会加重我的嫌疑。”

“你只管说出来,是不是会加重嫌疑,我自当分辨清楚。”宋慈道。

白首乌点了点头,道:“不瞒宋大人,其实先师去世之前,已经将……”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已经将紫草许配给了我。”

宋慈眉头一凝,道:“你继续说。”

白首乌往下道:“紫草本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还有当归和远志,他们都是一样的。我记得那是六年前一天深夜,我在医馆里分拣药材,忽然听见很急的敲门声,打开门便看见了紫草。那晚下着大雨,紫草跪在医馆外磕头,浑身都被淋透了,远志背着当归,跟在她的身后,她说当归快不行了,求我救救当归的性命。他们都只有十二三岁,个子小小,面黄肌瘦,我见他们可怜,便让他们进了医馆。当时先师刚从太丞上退下来,那晚正好在医馆书房里著书,还没有休息,他亲自给当归施针用药,救了当归的性命。先师见他们三人无家可归,便在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后,将他们三人收留了下来。先师用药材的名字,分别给他们三人取了名,让紫草在家宅做了婢女,让当归和远志在医馆做了药童。紫草闲暇时常到医馆找当归和远志,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与当归和远志分享。她对医术很感兴趣,在医馆里总是问这问那。先师见她颇有灵性,便让我教她一些医术上的学问。她学得很快,没几天便能熟练地分拣药材,还学会了掌控火候,给病人煎药用药。

“此后四五年,紫草一有空闲,便来医馆跟着我学医,她对看诊治病越来越熟练,用起各种器具和药材,甚至比做药童的当归和远志还要得心应手,有时当归和远志倒要反过来跟着她学。当归和远志若有出错,她总会当面指出,加以纠正,还有另一个药童黄杨皮,学艺不精,也常被她指出各种错误。她总说看诊治病,稍有差池便会关乎人命,半点也马虎不得,当归和远志都肯听她的,黄杨皮却是屡教不改。黄杨皮跟着师叔,是师叔的贴身药童,连先师都不便说教,紫草却是不留情面,一见黄杨皮犯错便加以指正。她平时待人温柔可亲,却又有如此严格的一面,在医术上一丝不苟,先师对她是越来越喜欢。那时先师看诊病人,我常在旁边搭手,紫草也跟着帮忙,很多时候不用我提醒,她便知道先师要用到什么器具和药材,提早准备妥当,先师那时曾笑言,说我和紫草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有我和紫草在,他便可以放心地安享晚年了。

“我大紫草十岁,眼看着她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彼此渐渐相熟,越来越亲近。先师看在眼里,有一次把我和紫草一同叫去书房,说有意将紫草许配给我,问紫草愿不愿意,又问我肯不肯照顾紫草一辈子。我少年白头,医馆里人人拿这事说笑,来医馆求医的病人也常对我指指点点,背地里说三道四,说我年纪轻轻就老了,一看便活不长久。先师曾给我问过两门亲事,可人家听信谣言,都没答应。紫草却不在意,什么少年白头、命不久长,她根本不信这些。先师一问她,她便红着脸点了头,我也甘愿照顾她一辈子,先师便许下了这门亲事。”

白首乌讲到这里,想起紫草红着脸点头的那一幕,不觉露出微笑。可这微笑转瞬即逝,他摇头叹道:“可是许下这门亲事没几天,先师便去净慈报恩寺看诊,在大火中遇难了……先师走得太过突然,没留下任何遗言,他一辈子无儿无女,师娘又去世得早,偌大一个刘太丞家,最后变成了师叔的家业。师叔做了家主,不认先师许下的这门亲事,不让紫草嫁给我,我求了师叔几次,师叔都不答允,我也没有办法。再到后来,师叔常常因为各种小事对紫草责骂,又不让她继续来医馆这边帮忙,只让她在家宅那边干各种粗活。紫草只能趁师叔、高大夫和羌大夫他们都外出看诊时,才敢悄悄地来医馆,陪着我看诊病人。又过了几个月,我记得是去年过完年后不久,有一天紫草突然变得不大对劲,帮着我看诊病人时心不在焉,煎药时竟拿错了药材,险些害病人丢了性命。她一向心细,从没有这样过,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一个人跑回了家宅那边,此后一连好几天躲着不见我。师叔得知紫草擅自来医馆帮忙,还险些害死了病人,勃然大怒,说紫草败坏了刘太丞家多年来的好名声,要将紫草赶出家门,后来便听说师叔将她卖给了送炭的祁老二为妻。我去师叔那里求情,师叔却说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师婶的意思,我便又去找师婶,师婶直接让石管家把我轰走,不见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去找紫草,想问问她的意愿,商量该如何是好。她一开始仍不肯见我,后来见了我便一直哭,说她对不起我,说她不是个干净的女人。我追问究竟,她却不肯再说。我苦思了一夜,想着该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还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祁老二,心想哪怕逃离刘太丞家,哪怕居无定所流落街头,我也要带她离开。我下定了决心,哪知转天,她竟在后院上吊自尽了……”

白首乌讲到这里,声音哽咽了起来。刘克庄不禁想到了惨死的虫娘,心中对白首乌甚是同情。宋慈却无丝毫同情之意,语气如常地道:“紫草死后,府衙司理参军韦应奎是不是来查过她的死?”

“韦大人是来过。”

“韦司理怎么说?”

“我记得韦大人来了后,先检查了紫草的尸体,说紫草是死于自尽,又查问了紫草为何自尽。得知原因后,他说紫草虽因不肯嫁人而死,但主家本就有权做主奴婢的婚嫁,这不算遭主家威逼胁迫而自尽。当天他便结了案,将紫草的尸体交给师叔处置,然后便走了。”

“你见过紫草的尸体吧,她的脖子上有几道索痕?”

白首乌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有两道。”

“除了索痕,是不是还有别的伤痕?”

“我没记错的话,她的脖子上好像还有一些抓伤。”

白首乌的这番回答算是与祁老二的话对应上了。宋慈暗暗心道:“看来紫草的死是有蹊跷,要去见一见韦应奎才行。”嘴上问道:“紫草死前一夜,曾说她对不起你,还说自己不是个干净的女人,你对这话怎么看?”

“紫草自尽后,我想了很久,尤其是她死前说过的这些话,还有此前她的种种反常。”白首乌迟疑道,“我怀疑会不会……会不会是师叔……对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你是想说,刘鹊有可能玷污了紫草?”宋慈直言不讳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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