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乌叹了口气,道:“紫草是家中婢女,她的一切都由家主做主。师叔身为家主,要她……要她服侍,她不从也得从……若不是如此,她那几天为何变得心不在焉,为何一直躲着不见我,还说自己不干净,说对不起我?师婶又为何要执意将她卖给祁老二为妻,那般糟践她呢?”
刘克庄听得直点头,这样的解释甚是合理。宋慈只是默然了一阵,道:“所以你觉得说出这些事,会让人怀疑你想为紫草报仇,有杀害刘鹊的动机,因而加重自己的嫌疑?”
白首乌点了点头,道:“宋大人说的是。可我当真没有杀害师叔。我昨晚离开书房时,师叔还是好好的,我此后再也没有去过书房,第二天一早我又按师叔的吩咐去回诊病人,直到再回到医馆时,才得知师叔已经死了……”
“你去回诊了什么病人?”宋慈打断了白首乌的话。
“是一个叫林遇仙的幻师,住在中瓦子街。”白首乌回答道,“昨晚师叔叫我去书房,说有意传我《太丞验方》,又吩咐我今早去为林遇仙回诊。他说林遇仙患有耳疾,嘱咐我带上香附和冰片,若是林遇仙耳疾未愈,耳道仍有瘙痒流脓,便取香附一两、冰片一分,一起研磨成细面,以香油调和,均匀涂抹在耳道内。这一验方,其实我是知道的,之前太学司业来医馆治疗耳疾时,我就见师叔用过了。我今早赶去中瓦子街,见到了林遇仙,他的耳疾果然没痊愈,我便依验方用药……”
“你刚刚说什么?”宋慈忽然声音一紧,“太学司业?”
白首乌应道:“是太学司业。”
“你说的可是何太骥?”宋慈的声音又紧了几分。
“是何太骥。”白首乌应道,“我听说他不久前死了,他的案子好像还是宋大人你破的。”
“何司业到刘太丞家看诊,”宋慈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白首乌回想了一下,道:“过年之前吧,应该是腊月下旬。具体是哪些天,我记不清了。”
“哪些天?”宋慈道,“这么说,何司业到过刘太丞家不止一次?”
白首乌点头道:“我记得他来过三次,是连着三天来的,三次都是师叔给他看诊,亲自给他用的药。”
“何司业只是单纯来看诊,没做别的事?”
“我记得他每次来,除了看诊,还会与师叔在书房里单独见面,一见便是好长时间,师叔每次都会关上门,吩咐黄杨皮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
“你可知他们二人关起门来说些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宋慈的眉头紧皱起。他之前便觉得何太骥的死有一些疑点未能解开,此时听了白首乌所言,这种感觉就变得极为强烈。他陷入沉思之中,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写著一部医书,一部囊括毕生医术的医书,在你看来,需要多长时间?”等到宋慈再说话时,他已然另起他问。
白首乌应道:“我医术尚浅,没写过医书,不敢说用时多久。但我见过先师著书,六年前先师从太丞任上退下来后,便开始著述医书,直到他去世,前后长达五年,他的医书仍没完成。医术本就没有止境,遇到的病症越多,积累的经验就越多,医术也就越高,所以我想,写著一部医书,应该是一辈子的事吧。”
刘扁著述医书,前后用时五年仍未完成,然而刘鹊著述《太丞验方》,只是最近一个多月的事,总计五部十六篇的内容,眼下竟只剩最后一篇还没完成。短短一个多月,刘鹊真能写完一部凝聚毕生心血的医书吗?宋慈暗暗摇了摇头。白首乌曾提及刘扁将自己所著的医书视若珍宝,常随身带着,最后毁于净慈报恩寺的大火,但若刘扁所著的医书并没有毁掉,而是被同去净慈报恩寺的刘鹊得到了呢?刘鹊著述《太丞验方》,倘若不是自己一边思考一边落笔,而是有现成的医书加以增删修改,所用时日如此之短,便能解释得通了。宋慈暗想至此,问道:“之前在刘太丞家时,你曾提及刘扁著述过医书,但是毁于净慈报恩寺的大火,没能留存下来。据我所知,当初刘扁去净慈报恩寺时,只有刘鹊相随,你是没有跟着去的。那医书被毁一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白首乌应道:“是师叔说的。”
宋慈又问:“刘扁和刘鹊关系到底如何?此间没有别人,你大可实话实说。”他记得白首乌说过刘扁和刘鹊关系很好,但弥音曾提到,刘扁和刘鹊同去净慈报恩寺的路上,彼此什么话也不说,这实在不像是关系很好的样子。
“不瞒大人,师叔来医馆的头几年,先师一旦有空回了医馆,他们二人便常在一起谈论医道,斟酌验方。后来先师不做太丞,回到医馆常住,他们二人每天都能相见,聚在一起谈论医道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少。先师去世的那年,几乎没再见他与师叔谈论过医道,他们二人平时很少说话。”
“这么说,他们二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好?”
白首乌点了点头,道:“我身在医馆,当着师婶和高、羌二位师弟的面,这些话我实在不便说出来。”
宋慈稍稍想了一下,问道:“刘鹊近来身体如何?”
“过去这半年里,师叔身体一直不大好。他染上了风疾,时常头晕目眩,有过好几次突然晕厥,试过了各种验方,只能稍微缓解症状,但一直治不好。”
“那最近这段时日,”宋慈又问,“刘鹊除了见过太学的何司业,还见过哪些病人?”
“师叔白天通常都在医馆看诊,见过的病人着实不少,我一时也说不齐全。”
“有没有一些特别的病人?比如身份地位非比寻常,或是性情举止尤为怪异之人。”
“性情举止怪异的倒是没有,若说有身份地位的病人,太师府的夏虞候倒是来过,还有新安郡主也曾来过。”
“你说的是韩太师身边的夏震吧,”宋慈道,“他也患病了吗?”
“夏虞候患有甲藓,以前先师不做太丞回到医馆坐诊时,他便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找先师医治,过去几年一直如此。那时夏虞候的脚指甲总是变色脱落,为此他甚是烦扰,我记得先师曾宽慰夏虞候,说他正中间的脚趾最长,乃是大富大贵的脚相,不必为此小疾担心。可这甲藓虽是小疾,却难以根治,夏虞候须得隔三差五来医馆用汤药泡脚,趾甲才不至于脱落。那时因为夏虞候经常来,紫草不用先师吩咐,便知道该抓哪些药煎剂,倒在桶里给他泡脚。先师不在人世后,夏虞候一开始还来医馆泡脚,去年过完年后,就没见他来过了,我还以为他的甲藓已经好了。前些日子又见他来了医馆,请师叔给他医治甲藓,还隔三差五地来了好几次,我才知他的甲藓仍没有好,还严重了不少。”
宋慈又问:“你说的新安郡主是谁?”他来临安近一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说新安郡主的名号。
白首乌应道:“新安郡主韩絮,是已故韩皇后的亲妹妹,她患有心疾,过去先师刚从太丞上退下来时,她来过医馆几次,后面这几年便没见她来过。前几日她突然来了,说是心口生疼,来找师叔看诊。”
宋慈想起之前去锦绣客舍的行香子房查案时,房中的住客正是一位叫韩絮的姑娘。他知道当今皇后是太尉杨次山的妹妹杨桂枝,但在杨桂枝之前,皇帝赵扩还曾有过一位韩皇后,这位韩皇后与韩侂胄是同族,论辈分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在数年前因病崩逝。在大宋境内,通常只有太子和亲王之女才有资格获封郡主,还有一些特例,譬如公主之女,或是对国家有过大功的功臣之女,也有被封为郡主的时候。韩絮身为韩皇后的亲妹妹,又是当朝太师韩侂胄的侄孙女,赵扩破格封她为郡主,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贵为郡主,却无丫鬟、仆人随行伺候,反而独自一人出行,入住民间客舍,出入医馆看诊,这位韩絮倒是令宋慈暗暗称奇。
宋慈又想了一阵,道:“刘太丞家有三个药童,远志和当归的来历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个黄杨皮,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刘太丞家的?”
“黄杨皮比紫草、远志和当归晚来两年,是四年前来的。”白首乌答道,“他好像与石管家有些沾亲带故,当初是石管家带他来的。黄杨皮是一味药材,也就是常见的祖师麻,先师因他脸皮蜡黄,便给他取名叫黄杨皮,让他跟了师叔,做师叔的贴身药童。”
“这个黄杨皮为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