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仇恨根深蒂固,各地的經歷又有極大偏差,而塗州便是這樣一個仍活在過去的地方。要論戰禍,塗州要算幸運,從前也只被路過的軍隊滋擾,沒有過什麼嚴重的劫掠。有賴於此,城中百姓才得以世代紮根,免去了流離失所的命運。其中略有些本事的,就成了人人擁戴的所謂一方豪傑——龔家、葉家、吳家,都算是佼佼者。
然而戰火過去,天下復歸太平,偏安一隅的好處不再,百姓們也開始為生計流動起來。塗州開始出現外邦人的面孔,出現了陌生的音樂和語言,出現了風情迥異的器具和花紋。集市變得熱鬧,但曾經的名門大家卻日趨冷清。
而在這時,祝臨雕和趙之寅出現了。
原本,塗州的名士是看不起這些舞槍弄棒之人的——畢竟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也已經活得不錯,實在沒必要過流血流汗的骯髒日子。但人不可貌相,這兩個年輕人一開口,便撩撥了許多沉鬱已久的心弦:
「語胡語,不如不語。整日惦記著學說蠻夷的語言……難道為了幾個臭錢,便如此輕慢祖宗嗎?」
「好端端的華夏血脈,竟娶蠻夷為妻!又或是,試想你家的女兒,嫁了一個粗莽蠻夷,生一群粗莽的小蠻夷,你不是欲哭無淚嗎?」
「我家世代都是中原漢人。我要是收徒弟,也不能收外族之人。」
換了別的地方,人們大概只會一笑置之,不會把這些荒謬厥詞放在心上。但塗州的望族卻奉若至寶,只覺得每一個字都說到了他們心坎上。
如果有人能幫他們把那些外人趕出去,實在是最好不過。而隨著外族——哪怕是混血之人——逐漸從塗州消失,同生會也逐漸壯大起來。
雖然,同生會從來不能清晰地說出「我族」與「他族」的分別,也沒有明確解釋如何分辨弟子們的血統。要查到祖上哪一代,才算是血統最純正的漢人呢?
各族通婚已有數百年之久,很多後人已經完全習慣漢人的生活——說著漢人的語言、遵循漢人的禮儀、烹飪漢人的飲食。你突然要他們按照祖先的習慣做事,人家還未必情願。再者,所謂「外族」也不是一個統一整齊的群體,而是許許多多不同的族人被強行歸納到一起的稱呼。這些不同的人,跟中原來往的歷史長短不同,彼此的關係也錯綜複雜,根本不應被粗暴地歸為一類。
在長安、洛陽這些大城市,隨處可見高昌、波斯、天竺、東瀛等地的商販、僧侶與學生——但那不是同生會願意見到的未來。
讓外族人在本國的土地上賺錢學習,是?s?何等的恥辱。更有甚者,有些外族奉行主母當家的習俗,這風氣也有南漸之勢。若果有一天,女子都能騎馬參軍,乃至行文從仕,又是何等的可怖!
為保證那個噩夢一樣的未來永遠不成為現實,同生會在塗州應運而生,仿佛他們才是華夏最後的希望。
他們的願景與主張是否符合實際,外面的人是否把他們當笑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同生會乃「華夏男兒」的最終歸宿,而塗州的父老們對此渴望至極。
「當局者迷,我一直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只以為,這就是天底下理所當然的規矩,以為所有人都會不假思索地站在我們這一邊。」吳遷苦笑,「我自然是錯了,而且錯得很愚蠢……」
明明答案一直就在自己面前,他卻是到了最近才發現。
同生會中的母親、妻子和女兒們,正是在這樣一個從來沒有將她們考慮在內的世界裡,一點點地被排擠到邊緣之外。
這哪裡是男兒的樂園?明明就是女子的煉獄。
但在二位師父眼裡,這都是可以接受的細微代價。
「沈師兄雖然殘廢,但在同生會依然頗有名望,繆泰愚和邢至端根本不敢高攀。我之所以說他危險……是因為他是同生會裡口才最好的人。師父甚至感嘆,他那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我以前沒有親耳聽過他慷慨陳詞,一直以為這是誇張。但離開塗州之日,沈海通在城門外說了一番鼓舞士氣的話,我立刻就懂了。」吳遷肅然望進心月狐眼裡,「心宿,他們都發自內心地相信那套說辭——沈海通的話,真的能殺人!我知道你們有足夠的理由去向二位師父問罪。但我更擔心的是,就算你要了他們的命,憑藉沈海通的話術,也能將他們說成不死之身,同生會也依舊屹立不倒。這樣下去,你們的煩惱也會生生不息、無窮無盡。」
二位星宿面面相覷。
「那沈海通如今在哪裡?」壁宿問。
「也許還在塗州,也許已經回家,也許……」吳遷扶額,「也許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心宿眼一瞪,「他若是來了,肯定也不是一個人。」
壁宿愁眉緊鎖,「穩住樓下一百多號人,已經很考功夫。如果沈海通再帶人出現,加上趙之寅和參水猿,還有天籟宮……」
「吳遷,你有辦法麼?」心宿問。
吳遷笑了,「我如果有辦法,就不會被你們當場抓獲了。二位星宿肯定有辦法,紀莫邀和溫嫏嬛也一定有辦法,我不擔心。」
心宿於是留下繼續看守他,而壁宿則到了隔壁跟斗宿會合。
「繆泰愚可好對付?」
斗宿笑道:「草包一個,不足為患。」
兩人走到門外私語。
「聽吳遷這麼一說,我開始明白當家和參宿當年為什麼下得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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