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中有人提問道:「那星宿們又怎麼說?登河山的都是何等人物,如今連他們少當家都跟無度門一道,難道他們也被一同蠱惑了?這不大可能吧……」
「我剛才說什麼,你們難道忘了嗎?」顧盼舟正色坐到眾人中間,「蠻夷貪而無信,千萬不能當真。你我都是華夏男兒,心中自有分寸,又明禮義廉恥之理。但這些星宿多有外族血脈,本來就不遵循我們那一套規矩,又怎麼能指望他們對我們誠實呢?是,姜家堡立業確實比我們早,但那又如何?難道先存在的就一定更有道理、一定是對的嗎?商湯滅夏桀,周武滅紂王,不都是後起者勝嗎?」
幾個站在顧盼舟這邊的師弟也紛紛附和。
「師父平日就教過我們,胡人性質頑劣,不能與中華之人相提並論。如今他們也不過在用蠻力制衡我們,根本不是以理服人,我們又何必屈服於這等淫威?」
「那是。有些胡人自以為在中原生活多時,就真的能成為我們一般人物……簡直痴心妄想。就算成了星宿,也還是改不了野蠻不化的本性。」
「自古只聽過蠻夷歸化,哪裡有我們反而聽命與人的道理。師父培養我們不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也許就在今天。」
顧盼舟連連點頭,「我知大家心亂如麻,但仔細想想往時從師父處學來的道理,定會明白該如何應對。」
「氣死人了!」斗宿回到鹿獅樓中,一拳打在了本已殘破不堪、搖搖欲墜的內牆上。
孫望庭忙上前勸道:「黃口小兒,不知所謂。斗宿切勿動氣。」
壁宿上前對孫望庭小聲道:「沒事,讓我來吧。」
孫望庭點點頭,先行上樓去了。
壁宿也不說話,就站在斗宿身旁。
斗宿見她不吱聲,也不好意思再發火,只好深深呼吸。「你知道我想罵一句什麼話嗎?」他咬著牙喃喃道,「那干阿磨……」
壁水貐兩眼漸漸瞪大,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暗語,「這、這是我……」
斗木獬笑了,「你在書庫里說起參水猿時,在句子的間隙,偷偷嘀咕過這句話。」
「你……聽得懂。」壁宿別過臉去,「那時腦子一片空白,憤恨無比,便脫口而出了。如今想來,被你個聽得懂的人聽到,也是怪難為情的。」
「那也是我的母語,自然聽得懂。」
「可那也並不是純正的……」壁宿扭過臉去,似有百感交集,「星宿們學習簡單的鮮卑語作密語而用,就是因為會說的人日漸凋零,根本沒幾個人聽得懂。因此我從沒指望有第二人與我一樣,母語便是鮮卑語。」
斗宿道:「我說得也不流利,家裡會說的人也都不在了。」
「但你那時就知道……我跟你一樣是鮮卑人?」
「怎麼說呢……」斗宿撓了一下耳朵,「『那干』是狗,『阿磨』是母親,可鮮卑語裡沒有這樣罵人的。你之所以說出那樣的話來,是因為心中憤恨至極,又不敢當面對我說粗言穢語。這才強行將漢話譯成鮮卑語,用這生造的句子來宣洩情緒。我剛聽到時也詫異了一陣,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同時有兩種母語的人,包括我自己,應該都經常會幹這種事吧。」
壁水貐笑了,「如今想來,這麼罵也不對。畢竟公猿的罪孽,又怎能怪到母狗的身上呢?」她挨在牆壁上,細聲道:「我祖母是鮮卑人,我自幼就隨她用鮮卑語譯本學習經史子集。」
「我見過你在書庫里翻閱一本鮮卑語的《論語》。」斗宿稍稍靠近了一些,「就是因為發現你與我同為鮮卑人,這才對你……」
「尉遲。」壁宿向著他的側臉道。
斗宿轉頭與她對望,也終於鼓起勇氣打破門規——「慕容。」
壁宿笑道:「互報本名,這可是犯了大忌。」
斗宿忙捂住紅得發燙的臉,自嘲道:「壁宿,你別這樣看我了,我受不起。」
「那你還覺得生氣嗎?」
「不生氣了、不生氣了……」他放下手來,眯起眼問:「你跟我說這麼多,難道只是在勸我,不要跟同生會那群小子一般見識嗎?」
「我可沒那麼無聊,」壁宿將手擺在斗宿肩上,「我自己的氣都還沒消呢。」
斗木獬長嘆一聲,握住她的手,「你還是比我冷靜。」
「非也,我只是沒有公然握拳抱怨的奢侈,不像你。」她捏了捏斗宿的手掌,「同生會多年來都在拿什麼噱頭收徒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胡人血統,甚至只是跟胡人和睦相處的漢人,也能被他們視為異類。試想在這之上,再加一個女人的身份——換作是我對他們發飆,哪怕只是怒目而視,又會招來何樣的惡意?」
斗木獬點點頭,「可以想像……」
「你不必學我處處顧忌,還要有意無意地忍氣吞聲。你對他們發火無可厚非,可這一天下來,你也看得很清楚——無論是少當家還是我們,仍無法撼動他們的信念。我們越是勸,他們就越是不信。我想同生會可能早就將外人的勸說作為明確的敵人,一一向弟子們指認。這樣他們就算遇到勸化,也會理所當然地當成是居心叵測的話術,自然也就不會相信了。」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斗木獬扶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甘心這樣被他們羞辱,更不甘心你也被這樣羞辱。」
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