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很可爱,也很苍白。他因营养不良而晚熟,比同龄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瘦小许多。他有一双受尽伤痛的琥珀色眼睛,但持续的高热让他神智不清,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有一天他闭上眼睛假装打盹,趁我不备,从被褥下伸出柔弱的小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指,脸上露出恬静的微笑。他轻声告诉我:“我觉得我不在这里了……妈妈,我在落坠(aan,jetober),自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而且快要落到最底下了。”我不忍心说他认错了人。他那苍白无力的面庞也让人不忍心多看。他的免疫力太差,否则他的状态不会那么糟糕。他蜷缩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体型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我不敢告诉克里斯蒂安真相——我不能告诉他其实我不是他母亲,那似乎太残忍了。于是我说起法语扮成他的母亲和他说话,试图在这难熬的时光里能让他舒服点。这时候如果甚至没有人能跟他用母语交流,那他会多孤单啊。我问他:“克里斯蒂,最后你会掉到哪里去?”克里斯蒂安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天堂。”他神志不清,居然以为地狱在上面,而天堂在下面。他刚恢复了一些意识,就立刻问我这几天治病花了多少钱。我没敢说话,生怕报出具体数字会让他很痛苦。现在他才13岁,不应该考虑钱的问题。我希望他能好好养好自己的身体,这就足够了。但他锲而不舍地追问我,见我不说话,哭了:“那一定是一笔巨款,多到您已经不敢对我说实话了,对吗?”克里斯蒂安原本就瘦弱,生病之后又轻了不少,眼睛显得更大了。他很怕疼,每次输液前都要紧闭眼睛。针头一扎进去他就哭,但哭上一小会就又不哭了,睁着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眼泪汪汪的,好像在问: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他缠着我向我哀求,非要我给他一个承诺,否则不让我走:“说您不会放弃我的,好吗?以后我一定会尽力配合的。”提起这孩子的生母,威尔吉利奥先生也不避讳:“克里斯蒂安的生母住在精神病医院,罹患严重的精神疾病。过去她经常家暴、虐待自己的孩子。她经常骂他是只脾气古怪的蝴蝶犬,逼他吃狗粮,还把他打到胃出血。她疯狂迷恋上了宗教,试图用皮带勒死他,这才被人抓走了。”他给我放了段视频。年轻美丽的红发女子疯了一样把孩子踢倒,一边猛踹一边忿忿不平地骂着法语脏话。锐利坚硬的皮鞋尖落在身上,克里斯蒂安护着腹部一声不吭。他任母亲踢了他很久,直到无法忍受的疼痛让他凄惨地哭叫起来。她的火气猛然消下去了,转而狂热地亲吻孩子的嘴唇和脸颊,擦掉他的眼泪把她的骨肉搂得紧紧的。伯纳德又很无所谓地补充道:“别担心,克里斯蒂最擅长的就是说谎和作秀。那都是他骗取同情的游戏。我说了他死不掉,他就死不掉。因为他没那个勇气。”听了他的话,我生气极了。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安会不会说谎,但飙升至近200次分的心率和70次分以上的呼吸频率难道会作假吗——还有,“没有那个勇气”又是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并不知道病房之外的大人们正在争论什么。他对医生开出的抗生素不敏感,这几天病情越发严重,已经出现了瞳孔散大固定。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黑漆漆、阴森森的。他出奇地安静,躺在那里费力地吸氧。这不是个好兆头,因为过去的4个小时里他已经表现过几乎全部的重症肺炎死亡前征兆——缺氧、低血压、消化道出血,以及休克。跟家长争论之后我进了门,看到那张清秀苍白的小脸正因巨大的痛楚而扭曲。我必须得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唇才听得清他的话:“一开始我就知道的,您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从来不会那么耐心地听我说话……请替我掀开被子,再摸摸我的掌心。我想把要对妈妈说的话全部说给您听……求求您不要走,这或许是我全部的临终遗言……”我照做了,他便轻轻勾住我的手指。“对不起,妈妈,现在我真的好痛苦……我花掉了那么多钱,也还是好不起来……妈妈,我们不治了……你省点钱,以后生一个更聪明、更健康的好孩子……”那孩子的呼唤羸弱破碎,快把我的心击碎了。“但是妈妈,我很自私……你那么害怕孤单,我却要抛下你一个人离开了……原谅我,妈妈……我让你失望了,但我舍不得离开你……求求你再抱我一次,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别忘记我,妈妈,有了更好的孩子也不要忘记我……妈妈,答应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