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克里斯蒂安就被拉到了绞刑架前。他恍惚而着迷地望向那门框形的刑具,久不见光的眼睛被这久违的日光刺激得热泪盈眶。有人用他的母语冲他大声呵斥,叫他向前走,还得走军姿。他歪着脑袋分辨了一小会,最后宽容而温和地眯起眼睛微笑……他的灵魂并没有感受到逼近的痛苦。相反,馥郁芬芳的死亡正在空气里向他招手。或许是被日光刺痛了眼睛,他使劲儿眨巴着眼睛。……那不公平,他只有19岁,也永远只有19岁——上帝,都怪我,那时候我没能照顾好他。可是他从来没有责备过我的无能。他只是一直怜惜看着我,那么感激、那么热切,还那样柔和……他曾深情地呼唤我。克里斯蒂,克里斯蒂安。经由他低沉美丽的嗓音,就连我那平平无奇的名字都显得是那样令人着迷了。唉,他准又要责备我了。他说了,眼泪,只能为祖国母亲流淌……“我的同性追求者很多的,你的喜爱又是从何而来?”他曾听见年轻的空军飞行员轻声笑着。“但你跟他们又不一样,你不曾见过我最健康俊美的时候,那时候——”苏格兰人摇了摇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如今,你对着我,一个伤痕累累的活死人讨要爱情。可惜如今我既算不上优雅,也算不上英俊。抱歉,克里斯蒂安,出于敬意,我不会向你许诺什么的。不过,如果现在的我还能给你什么,那你就统统拿去。”“不管你即将漂泊何处,让我追随你吧……现在,你是不是很痛。”浅绿的眼眸略一思索,最终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我没事,别为我担心。事实上,这比我想象中要好受得多……这都多亏了你。你让我感到很安心、很幸福。”唉,亲爱的人,你才19岁,本是年轻人最多愁善感的年纪之一。可你的性情却是那样的沉稳,哪怕在最黑暗的时代都不曾丢失理性与善良……你的眼睛就像春天的两汪透明的池水。每当它们热泪盈眶,我都为你由衷地感到伤心。可它们又是鲜少流泪的。它们是那样的年轻、活泼,但又像鹰一般冷漠无情地追杀视野中的敌人……你说你再也回不去过去的生活,现在我才算是醒悟。你没有未来,又谈何回到过去。你留下的名牌和徽章仍在我的口袋里。多年以来,它们一直被我贴身保管。有一次,德国人曾把它们拿出来看了看,检查后便嘲笑一番,重又塞了回去……亲爱的人,马上我将被处以绞刑。它们要么被敌人搜走,要么就连同我的身躯一同化作烟囱里的一缕轻烟。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剩下。我的遗骸注定不能与你相拥而眠,更不能在多年后重见天日,被发现和你一同交织于黑暗的地下。但克里斯蒂安誓要坚守承诺,他的鲜血为祖国流淌,但眼泪为你而流。我爱你,焚烧炉和绞刑架都不能摧毁我的灵魂。我向往着你,渴慕着你。无论你将去往何处,我的灵魂都一定会追随你,从最远的地方来到你身边。“主耶稣,”信仰上帝的戏剧演员望着那高耸的绞刑架,把它错认成了十字架。他渴求而虔诚地合起双手,用破碎颤抖的嗓音做一生中最后一次祷告。“求你赐给我平静的心,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赐给我勇气,去做我能改变的……”但一旁的党卫军军人已经迫切地将绳索套上了他的脖颈,狠心把他吊了上去。他们是另一位上帝狂热的拥趸,一点都不想听天主教信徒的祷词,急着要将他的祷告扼杀在咽喉里。他们太憎恶他的狡黠与虚伪了。法国人在那里痛苦地挣扎了好一会。那么久,接近三十分钟,那娇艳欲滴的脸庞全然失去了活力,毫无生机地歪在一边。未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回忆起这一天,都觉得自己是亲手吊死了一朵玫瑰花。这帮愤怒的狂信者不够理智,也不够远见。德国战败的消息已经近在咫尺,他们中的许多依旧没有逃跑,而是聚集起来打算处死剩下的幸存者——也许他们依旧心存幻想,又或者是宁可跟着帝国同归于尽,也不愿遭到历史的审判。总之,杀戮不能使他们从绝望中得到解脱。然而,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可那依旧不过是崩溃前的垂死挣扎。如果他们能更有远见,便会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未来会跟眼前的法国人吊死在同一个绞刑架上——死神并不偏袒任何一条生命,无论他们是受害者,亦或是罪犯。“写信的人只是悄悄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凯瑟琳抚摸着柔软的小白猫(它正在她的怀里像个发动机似地呼噜呼噜哼着),低声回答她的未婚夫。“他一定急着呼吸外面新鲜的自由。此后奔赴一个既无悲伤,也无病痛的地方……他或许还会遇见我们的奥斯卡呢。到时候,真希望他能代替我们,向他轻声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