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先生的夸赞和我娘的坚持,我因此进了学堂,得以跟兄弟们坐在一起听先生讲课。
而我爷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板着脸的。村里的大人都说,三爷话少,性子却好,你爷爷总臭着个脸,却多嘴多舌,是个跳蚤一蹦爱三尺高。
三爷听了总不做声,他就是这样,除了跟孩子们说故事时一气呵成眉飞色舞,他总是不做声,人家都说,他没有喜怒的。
可我去他的小屋里睡觉,小床摆在他身边,温完书的夜里,我闭着眼睛,脑子里净是妖魔精怪,他总要给我掖掖被子,说我蜷的像条小狗。
跟他去菜园子里摘菜,我拎着筐篓跑在前面,回来时就走在他后头,他摘的好多菜,两手都拿不了,他说,慢些走慢些走,我就在后面,耐着性子慢慢走。
晌午里不让我顶着日头逮蜻蜓,就在房前屋后的角落里给我找蜘蛛网,再拿竹竿卷起蜘蛛网,做个粘蜻蜓的粘网。
可我爷不许我走在他前面,只叫我跟在他后面。
娘也从来不跟我一起睡觉,她怕我蹬着她,奶奶也不愿和我睡,也怕我蹬着她。
他们都说我像个小子,娘说,倘若你真是个小子也好哇,别受你大娘的气。娘说我又倔又犟,不听话,家人也都说我不听话。
三爷天天早起,坐在他的小屋里,编竹篓竹筐竹席竹椅竹簸箕,三爷的手虽然粗大难看,长满黄黄的老茧,然而编起东西来却十分灵巧,他做的东西,没有多出来分毫的竹篾,竹篾细密纹路清晰,连竹子骨节处的竹白也穿插在碧绿之间,青白交错,好看极了。
他常常起个大早去集市去把这些卖了。我奶说,他闲下来没事就去编这些东西,早不知道存了多少私房。
他每每从集市回来,总悄悄的给我捎回糕饼点心,等我长的比娘还高,他又给我带回上好的布料,那布匹果真与粗布不同,摸起来柔软如缎,三爷说,好人家的女儿只用这料子裁衣,我也大了,大姑娘要穿的好些。
我也曾在申州城的集市上见过富贵人家的姑娘,绫罗绸缎,环佩叮当,丫鬟仆从,香车宝马,她们的衣食用度,必然是极好极好,我羡慕极了。
我刚出生时娘抱着我去算命,算命的说我日后必定富贵——我不解,女子最好的年华都在前半生,待到人老珠黄时,纵然坐拥泼天的富贵,又怎能比得过年少时鲜衣怒马,呼朋引伴。
农闲时,三爷总是往菜地里跑,西边菜地里埋着三奶奶。小时候,天不冷的时节,他一坐就坐大半天,他跟三奶奶说话,说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
娘说,三爷二十九岁才娶的亲,三奶奶比三爷小了整整十岁,因为三奶奶家里实在太穷,三奶奶的弟弟又等着娶媳妇要用钱,人家才勉强把正当时的好姑娘嫁给一个半瘸子的。
娘说,三奶欢喜三爷。三爷本不着急成家,但那三奶奶,还没出嫁时,一见三爷爷从她家门前过,就满脸都是笑,后来三爷也去三奶奶家里帮着做活,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两家说定了亲事。
三爷对我说,你三奶奶是个福薄的女人,刚嫁过来没有两年,就去了。
少不经事的我一直追问三奶奶为何年纪轻轻就死了呀。三爷不做声,只说,三奶奶苦命,自己对不住她。
在三奶奶坟边,每每三爷落泪,我也跟着难受。
三爷爷没有续娶,他自己神伤,无心续弦。外人都说女人早死太晦气,爷爷奶奶也并上心不为他张罗。
我心想着三奶奶巧笑讨喜的模样,同时暗暗期待有个人出现,能带我逃离这压抑沉闷的生活。
乡野生活是如此的贫瘠无趣,我的人生也没有一点光亮。
因为有三爷的这层缘故,在书塾时先生就格外关照我。每每点人背书,先生最爱叫我,书塾里就那么十三个学生,只有我一个女孩,若是当众被叫起来背书,背不出来,那该多么丢人。
于是越发不敢懈怠,也就比那些顽劣的男孩子多用功些。
先生也多指点我练字,常常握着我的手教我如何运用腕力,可是我虽然写得不错,力道却是不够,因此先生每每斥责我。
日子久了,书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疼爱我的三爷是先生的好友,我为此颇为自得。
先生年轻时在洛阳城里做官,年老才回乡来设书塾,在申州颇有名望。
他也总是在学堂上同我们说起在洛阳城的种种见闻——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无所不有,甚至不把我们当小孩子,同我们说起他与同僚之间的趣事,也常引得我们在学堂之上放声大笑。诚然,洛阳城的繁华之于年少的我总是太苍白了。
那一片富庶与美好,不是亲眼所见,必然不会心悦诚服。
十九岁之前的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有申州的集市
于是我常常想,若是当年三爷也去考取了功名,亦是如先生一般有着体面的人生,必然是另一番天地,而不是一辈子困在乡野,泯然众人。
先生常跟三爷说,他老了,不愿意带许多孩子,只愿意带省心的。三爷总是笑他惜命,我不大懂,也跟着他们一起笑。
先生渐渐不再教我习字,他说,我写字每每颇有进益,假以时日要盖过师父了,我每每羞愧难当。
闲话少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