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就要到清明了吧?”老太太忽然记起。怪不得中央公园的水库边又开白花了。她心里嘀咕。
“哦,是的。”徐姐也恍然笑道,“在这里呆久了,都过糊涂了,把这些日子都忘了。”
姑母自嘲又伤感地笑:“可惜我太老了,不然真想回去给你爹爹(爷爷)奶奶、你大大(爸爸)妈妈,还有——你前头那个姑大大(姑父)都上上坟,他到底不像你后来这个姑大大,有一群子孙惦记。”
徐姐一听,含糊地“嗳”了一声。她想她一个人漂泊在异国,靠着年迈的姑母,心里也难过得很。将来姑母百年之后,还不知何去何从。
老太太犹自在那里感叹:“他可怜,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尸首没找到,坟里就几件他的旧衣服。而且拢共就那么一个儿子,还跟了别人姓,总是我对不住他。前些年跟老二住长岛的时候,我还能在后院里头给他烧烧纸,现在住公寓,连这个也不能了。”
徐姐收拾了一下情绪,笑着安抚姑母:“没事,我妈那边还有两个表舅舅,都硬朗得很,这些年也还联系呢。一会儿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叫他们清明上坟的时候,替我们也拜一拜。——你老人家就别操心了,你看,再过几个礼拜,家里人又要给你做寿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老太太渐展欢颜,还故意反问:“唔,那我多大了?”把徐姐都招笑了。
每年的四月下旬,是常苏绣文女士的寿辰,也是她散落在各地的子孙们来纽约探望她的时候,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花团锦簇地拥着她,“妈妈”“奶奶”“祖奶奶”地唤个不停。
一想到这些,她就欢喜得很。
“今年不晓得那头还是不是叫先勇来?”老太太笑道。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侄女。
“应该是。”侄女立刻笑道。
老太太点点头,放了心似的。
其实徐姐并不知道台北那头今年会让谁来,但她心里明白,“那头”的认可,姑母等了大半辈子,所以分外珍惜。她刚不过是随口附和,不叫姑母扫兴罢了。她斟酌着过两天要不要在微信上悄悄问问先勇,可又不知如何开口——人家到底不是亲孙子,怎好意思主动问他会不会“八千里路云和月”地飞来一趟?
没想到隔天晚上,先勇倒率先给她发了微信,说他四月下旬要去大洋洲出差,大约要错过老太太的寿宴了。所以,他想提前来纽约探望祖母,周末就可成行,不知方不方便。
因为老太太已经睡下了,徐姐略想了想,便作主应下来:“方便的,方便的,老太太今天还念叨你呢。”她是想着,过不了几天就是周末了,早点应下来人家好订票。而且她心里很笃定,老太太一定没意见。赶不上寿宴也没关系,好歹孝心和礼数都全了,老人要的可不就是这些?
须臾,先勇又发来一条微信,说这次还有些事,希望可以和祖母单独谈谈心。徐姐心下有些诧异,但也替老太太满口应承下来。
次日一早,她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刚起床的姑母,老太太果然十分快慰。
她们不知道,先勇的人这时候已经在纽约了。
这几个礼拜,他的心每天都是刀挖火炙一般。在魁北克的时候,虽然受了那样致命的刺激,但因为每天要陪着老夫少妻在各处穿梭奔波,脑子里并没有太多富余空间折磨自己。但一结束旅程,回到台北那间采光不太好的小公寓里,身心整个地松弛下来后,精神就垮了,睁眼闭眼都是那两人在一起的画面。
其实,他当时也不过就是匆匆一瞥,那二人也不过是站在那里说笑,没什么过分的肢体接触,连手都没有牵。然而他反反复复咀嚼他们在一起的舒适程度,再加上那天的电话里,兰珍虽未明说他们进展到哪一步,可她那样内疚哭泣,却又不肯答应跟先武分手综合种种迹象,他几乎完全断定:他们不但交往了,而且已经有过鱼水之欢了。
这样的结论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真恨那个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堂弟,恨之入骨!他那么年轻,有那样美好辉煌的人生,找谁不行,为什么瞄上自家堂哥的女人?是过得太优越了,大洋马见多了,忽然对故土的女子产生了一种猎奇心理吗?和兰珍割断二十年的感情,他虽然痛苦,可总还有美好的回忆留下,时不时能拿出来回味一番。也许假以时日,他也可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之类的潇洒。
可是现在,那些回忆全被糟蹋掉了,像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碰碰就流血生疼。全是为了那个只有血缘、没有亲情的堂弟一时兴起的掠夺。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要打电话骂他、和他谈判,都不知道那个黄皮的美国佬能听懂几句中文。就算听得懂又如何,他会听他的?他真恨自己没有跟他同归于尽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