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痛苦的残酷之处就在于,除非世界上真有让人失忆的孟婆汤,否则它很难有出口。他只能神经质地在家里来回踱步,把本就不大的屋子硬生生地走成了个兽笼子。
家里待不住,他只得夜晚去街上暴走——他不愿意白天出去,怕撞上熟人,扯东问西的,他可没心情应对。台北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不大。
这样昼伏夜出、浑浑噩噩了几天后,大嫂代病重的大哥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提醒他不要忘记祖母的寿辰。
他的天灵盖上突然闪过一道霹雳,是了,造成他极致痛苦的源头不是别人,就是纽约那个老太婆。
是她和祖父不道德的结合,毁了祖母半生的幸福,才有了先武这个孽种,抢了他的兰珍,也彻底毁了他的人生。追根溯源,都是那个老太婆的错!他们竟还傻傻地惦记她的寿辰,年年不辞劳苦地往纽约跑,祖母要是地下有知,心该有多痛。
先勇一时满脑黑暗,心里起了一个歹念:他要当面去质问那个九十多岁还苟延残喘的老太婆,代祖母、代他自己讨一个公道!
湖边的点心阁
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得,当天就在电脑上订了一张单程机票,飞来了纽约,还鬼使神差地订了兰珍去年订的那个破败的皇后区民宿。
可等他真的一鼓作气坐飞机到了纽约,拉着箱子、来到老太婆位于公园大道的那座红砖公寓边时,纽约四月的春风吹醒了他的理智,很快,他多年的家教和涵养也来找他了,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对长辈造次,他究竟是做不来的。
于是,他在路边抽了两根烟后,就落寞地离开了。
他拉着箱子,在人潮汹涌、垃圾遍地却又魔力四射的曼哈顿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
去年和兰珍来这里玩得并不那么开心,似乎总在怄气。但到底是他们一起探索过的最后一个城市,所以处处似乎都有她的影子,处处都在咬噬着他的心。大概是身临其境,他忽然记起好些事,比如他一直机车,吐槽她订的民宿,吐槽她织的围巾,吐槽她凌晨去走布鲁克林桥的荒谬提议此刻,回想起当时种种,他为自己的混蛋行径触目惊心。
她当时该隐忍了多少失落和不满?他懊悔不迭。
他在街头荡到很晚,才叫了一辆共享车,去了皇后区的民宿。其实坐捷运更方便,可是没有兰珍的指引,他真搞不定纽约纵横捭阖的地下世界。
还是那幢临街的三层破楼,还是那扇油漆斑驳的大门,周围还是有不三不四的人扛着膀子晃荡。可大约是身体太累,心又伤得太狠,人反而无畏起来,他不慌不忙地按了密码进了门,还真什么事也没有。
踩着那“吱呀”的木楼梯上到三楼,推开房门,还是上回那个墨西哥裔中年阿姨,穿着轻薄的春衫,坐在转不开身的客厅的高脚凳上喝水,指甲上涂着紫红的蔻丹,冲先勇很友好地“嗨”了一声,指指入门处左手边的房间,然后道一声“晚安”,便趿拉着拖鞋往窄小的过道的另一头去了。
先勇进了那间只有一张床和滚轴衣帽架的卧房,看着这不变的敝陋,万种心酸齐齐涌上心头,脑子里却空茫茫一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纽约,他只知道,心里有个执拗的使命和声音,告诫他要给自己一个交待,这一趟绝不能白来。
祖孙俩一见面,心下都有点震撼。
先勇震撼的是,老太太的身子,明显比去年又揪缩了一下,显得更矮小了,她穿了一件玄底绛红对襟丝棉袄,胸前别了他上回送的“蒂芙尼”胸针,三颗小小的蓝宝石扎痛他的眼。他看得出,她是真心盼着他来,像一切慈祥的祖母盼着儿孙们来探望一样。来前准备好要砸给她的话,待会儿也不晓得能不能说出口。
一见着先勇,老太太心里也是一“咯噔”,不过一年的光景,这孩子怎么这样消瘦?一张面色苍灰的脸上皮拉拉的,她心里不由一阵揪痛。前几天侄女转告她,先勇想同她单独谈谈心时,她心里就有些诧异,想这孩子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当着人讲,比如要钱?所以此刻在那不大的起居室里一落座,等侄女给他们端了茶和点心,她就把她遣出去了。谁知先勇半天也不提为何而来,只是客套地问候她的身体、健康之类。
“医生同我讲,我这个年纪了,想吃什么就吃,不要忌口,也不要过量。所以我隔三差五就吃一顿东坡肉。”她面上不动声色地笑,戴了老花镜的双眼却不错地打量着他,心里也越来越吃惊,这孩子怎么这样神情萧索,还有点恍恍惚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