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那就好。”先勇自以为平静地笑道。
须臾,老太太方闲闲问起:“兰珍这回怎么没有一道来呀?”
先勇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阴霾,顿了一顿,方黯然说:“阿嬷,我们分手了。”
“哦。”老太太已经猜到了这样一个可能性,男人家这副样子,不是为了事业,就是为了女人。她注视了他一会儿,一副愿听其详的样子,他那头倒又沉默了。
老太太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便主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呢?上次我还让先武给她捎那个项链,你们还是好好的呀。”
先勇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瞅了一眼祖母关切的脸,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他搭讪着喝了口热茶,把快要出来的眼泪吞了回去。
这一切,祖母都看在眼里。片刻,她坐近这个年近半百的孙子,干柴似的老手握住他的手,说:“孩子,今天一看到你,奶奶就觉得你心里有事压着,不畅快。”
心事被一击即中,先勇不受控地微微发起了抖。
老太太感受到了他手上的那点抖,心下十分吃惊,面上却尽量轻描淡写:“你什么事都能跟奶奶讲。奶奶读书不多,但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从东往西,走了这么远的路,经过不少事。兴许还能给你分担分担,不然你这么一直憋在心里,要把人怄坏咯。”
一席话击溃了先勇心中的堤坝,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祖母布满老人斑的手背上,因为要压抑着哭声,方才那一点细微的抖动也发展成了猛烈的震颤。
老祖母愕然,忙把桌上的一盒纸巾都递给他,又在他手上、背上拍拍,又拍拍。
先勇摧肝裂肺了好一会儿,才抽噎着把情由吐了口。他尽全力做到客观陈述事实,毕竟先武是这家的亲孙子,他不愿当着老人的面去苛责什么。别说她还是他名义上的祖母,就算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近百岁的老人,他也说不出太刻薄的话。
然而不论他怎样“客观”,也掩盖不了堂弟接手了他的女人的事实,老太太惊骇不已,听先勇叙说的过程中,她枯树根一样的喉头不断吃力地蠕动着,像吞咽什么难消化的东西一样,一点一点把他的话吸收进她细弱苍老的身体。
“我告诉自己,她总会跟别的人在一起,先武也是别的人但是事情不该是这样我做不到,阿嬷,我真的做不到呵。”先勇说完,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老太太也是又气又痛,泫然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哽咽着对眼前鬓边也已挂霜的孙子说:“孩子,苦了你了。你放心你们都是常家的后人,都是我的孙子,奶奶一定把这一碗水端平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一定想法子给它制止了。”
先勇无奈地摇头道:“他们看上去很有默契、很要好的样子,我想,要制止可能是太迟了。”
老太太略顿了顿,朦胧着泪眼,望着窗外四月的纽约,很坚决地说:“如果真是制止不了,我就跟这个不肖的孩子断绝关系,以后——他也不再是我们常家的人。”
先勇没想到老太太能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心里十分震撼。
这一晚,临别前,老太太颤巍巍地把他送到门口,然后支开旁人,又一次软语宽他的心:“你放心地回去,好好干你的事业,奶奶绝不是那种讲一时漂亮话的人,也绝不会叫你平白受这份窝囊气。”真像亲祖母安抚受屈的稚孙。
先勇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窝囊,他哀哀地想:自己老大不小的一个人,竟还这样没出息,要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妪给自己出头,但他也实在是走投无路,没了法子了呀。
回到了皇后区那间孤清破旧的民宿后,他脱了外衣,拿了换洗衣裳,就直奔卫生间,去冲了个长长的热水澡,在从天而降的水雾朦胧中,任眼泪混着洗澡水,在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地淌。
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管结果怎样,他对自己有了交待了,他对自己有了交待了。
他不知道,他离开以后,老祖母在床上睡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起,就问徐姐:“樱花还开不开了呀?我想去瞧瞧。”
扶着侄女的手,颤巍巍走在假桂林水库边的开满白色樱花树下时,她不再有忌讳。
她想,她这一辈子活得可真长呵。
她还想,她哪有资格在心里刻薄那个肯尼迪夫人,其实她们多像?都生在一个只能靠男人的时代,头一个丈夫都吃了枪子儿、为国捐躯,后来又都找了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
假如说,她比肯尼迪夫人幸运,那就是她的儿孙们都还是平平安安,全须全尾的(肯尼迪家族的男人都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