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纷飞的是残肢血肉,朔风吹拂得人眼发疼,四下里沙尘弥面,暝色天穹中沉云无星,这是压抑至极的一夜。 城下残尸与尚存一息的活人堆在一起,渐渐垒高,肉墙中仿佛有呻吟声传出,却也被喊杀声与金铁交错的轰响遮住。 城上之人手臂已酸得失去知觉,一批换下后未过三刻,便又要披挂上阵。 不断有人从城头坠落,头向下的奇怪姿态中,倒错的天地是他最后见到的光景。 这中间是否有春闺梦里的丈夫,稚气未退的少年儿郎,还有即将归家的老兵,已是无人知晓。 远处狄人的号角响得低沉钝压,一阵阵前进后退急攻后,城下的云梯已经扔了满地。 城墙上也被火燎得熏黑,有一片南墙的外垣甚至垮落下来,虽然砸中了几个狄兵的头,让他们失足落下,却也激起了狄人疯狂而兴奋的喊叫声,顿时攻势越密。 朱闻身着轻甲,长发随意束在身后,在火光映照下,他发色近幽黑近蓝,虽然眉目清秀,双瞳之间却是闪耀着凛然煞意。 城下狄人看来,又是一阵畏惧低语,虽然大王严令,必须攻下此城,可此人所率之军却宛如血肉钢铁,根本不曾有一丝松怠,简直可说是非人之军。 朱闻伫立于城墙边,苍紫色的衣袍一角从甲胄中逸出,长发随风而散,拂过清秀冷逸的面容,凛然与宁静,这一刻在他身上溶为一体。 脚下染血的城砖显出干涸的紫色,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却已经习惯了,再也嗅不出半点。 狄人和衣睡在城下,天色幽黑,只看到一个个蜷曲着的身影,密密麻麻。 侍从来劝朱闻小睡一会,他却拒绝了,凝视着不远处连成一片的营帐,却只觉得心事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起方才,临前走前疏真对他说的话,恍惚间,这里好似已不是修罗战场,而是在那孤冷绣帷之下—— 夜昙的香氛如梦似幻,眼前人影倚在床榻间,渺如烟云,仿佛下一瞬就会化为虚无,帷幕层层中,两人靠得很近。 当时,她贴近他耳边,吐气如似麝,肌肤却是沁凉,不似常人应有的体温,“再坚持几日,他虽非强弩之末,却再也不能在此处耽搁多久了……” 朱闻觉得一阵心驰神荡,感觉到她的孱弱,心间却似针刺一般疼痛,“居延的事,是你安排的。” 并非是疑问,而是确定,他虽然久守围城,却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对她的神通广大,他该是惊叹的,但此刻说来,却关切得近乎痛心疾首了,“你这次内腑旧伤又发,不好好休养,却还在劳心策划这件事。” 冰凉的指尖第一次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她在笑,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芒,“放心吧……” 他压抑住怒气,不想跟她争吵——这样的她,让他能放心什么呢?! 她咳了一声,近乎掩饰的转了话题,“这几日间,你不要硬拼,拖延下去最好,让手下兵士能略微休整——一旦围城解除,他们便有用武之地。” 昏暗中,她眼中的光芒转为森然决绝,那样的耀眼,宛如九天之上的灿星,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手腕! …… 冷冽的寒风打断了朱闻的回忆,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却在他眼前闪过,流丽双眸中的坚毅,却让他思绪万千。 他不是笨人,如此一句,就足以让他明了,她的目光,并不曾凝聚在这小小边境之战。 不顾自己的身体,执著于这最后的致命一着,值得吗? 宛如夜明昙华一盛,又好似天上慧星陨灭,这样的辉煌…… 这莫名的想法让他浑身一颤,顿感不祥,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去这份晦暗,眯眼凝视着远处营帐组成的流动之城。 天方露出鱼肚白,十分微弱,远处的营帐中已经开始有人声火光动作了。 清晨的攻城节奏显得有些急促,虽然很微妙,但落在朱闻眼里,却看出了端倪。 他断然命令,让城中军民都取过库油,沾染了棉纱等物向下抛射,又与民众里正协商,暂且拆下了门板等木制器,染火投掷之下,无数狄人哀鸣着落下。 有狄人将领看到这一幕,兴奋的对金禅大叫,“大王,他们已经乏力缺物了,开始用到这些东西了!” 金禅冷冷瞥了他一眼,后者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金禅叹了一声,没有苛责于他——在正常的攻城战中,发生如此情况,应该是守城者已经山穷水尽,箭石缺乏了,但如今这情况,却是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