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远尘戏谑反问道:“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你怎知他就一定会难过?”鹿辞无意与他相争,索性顺着他的意思不卑不亢道:“若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忘了我便能免去伤怀;若当真是我自作多情,那他忘记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也无关痛痒不是么?”此话堪称滴水不漏,姬远尘一时间竟是无言反驳。鹿辞也不等他回应,再度开口恳切道:“伯父,从前他受过的伤,吃过的苦,我都已是无力弥补,可如今却不想再让他受半点伤痛,就当是晚辈最后一个心愿,还望伯父成全。”望着鹿辞情真意切的目光,姬远尘不由得沉默良久,最后终是转过身去丢下一句:“知道了。”鹿辞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巨石总算落下了几分。此时此刻他已是全然理解了彼时宋钟的心情,那是一种掺杂着不舍,遗憾,无奈,但却又因想到对方不必经历相同的折磨而稍感释怀的心情。他没有再去看身边的姬无昼,而是直直望向了屋顶,他怕只要稍稍偏头多看一眼,那好容易才释怀的不舍便又要蔓延而出。屋中烛火摇曳,将屋顶横梁的影子拉扯得明暗不定,窗外占风铎的细响依稀传来,叮铃叮铃依旧仿若在催谁入梦。——不必再催啦。鹿辞心想。——这就睡了。须臾之间,一股浓重的倦意袭来,鹿辞眼前霎时一阵模糊,只觉房中蓦地黑暗了几分,几乎已是看不真切。——好熟悉啊,这样的感觉。就如同当年在秘境时刚搬去姬无昼屋中那晚一样,一样的夜深人静,一样的灯黑火暗,一样的……近在咫尺。顶着昏沉的睡意,鹿辞缓缓探手往旁稍稍挪了几分,轻轻触上了姬无昼的手背。果然……就连指尖微凉的触感也一模一样。这或许,也算是有始有终吧。想着,他的思绪一点点开始飘忽,飘忽着飞远又飞近,飘忽着提醒他攥紧另一手中泛黄的旧纸。鹿辞茫然而又下意识地攥了攥那沓纸张,忽觉丝丝缕缕的记忆仿佛从纸上渗透而出般钻进他的指缝,顺着血脉游入已然混沌不清的脑海,逐渐拼凑出一幕幕依稀可辨的画面。——啊……原来如此。鹿辞心中陡然清明了一瞬。——原来重生至今他所拥有的前世记忆根本并不完整,原来……还有那么多弥足珍贵的片段被遗漏在了蒙尘的角落。清明的一瞬稍纵即逝,疯狂的倦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鹿辞终于撑不住沉沉阖上了双眼。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刹那,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姬无昼在南雁矶的温柔月色中凝望向他的目光,耳畔回响起了姬无昼含笑说出的那两句低语——“离洲以前运气不好么?”“我倒觉得那时也很好。”是啊……很好。那时也很好。灯火阑珊夜。藏灵秘境。错落有致的屋宇灯火阑珊,有些弟子早已回屋,有些还待在藏书阁等地尚未归来,秘境居所处的每扇窗也因此变得明暗有别。年少的姬无昼从密林间走出,如往常一般孤身一人踏着月光往住处行去。行入大片屋宅所在,路过几扇或明或暗的窗后,他心中忽地冒出了一个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念头——我的那扇窗,此时是亮还是暗?这本是一个十几年来都有着确切答案的问题,可就从前不久开始,这答案却变得有了悬念。——那个原不该与他有半分交集的师弟,就那么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他的生活,让原本千篇一律的夜晚开始变得扑朔迷离。有时推开门,会见他全神贯注地捧着本书册,眉头微微蹙起,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研读。有时推开门,却又会见他枕着胳膊仰躺在榻上傻笑,见自己回来便一骨碌翻身爬起盘腿而坐,兴致勃勃地讲起今日秘境中谁与谁又发生了何种趣事。更有一次推开门,见他抱着只未开封的酒坛一脸即将舍身赴死的表情,半晌后眉头紧锁手搭坛口大义凛然道:“我要开了,你要不要先出去躲躲?”思及那次“绕梁三日”挥之不去的“酒香”,姬无昼忽然有些想笑,他也不知这世上怎会有人能把酒酿出那般诡异的“香气”。想着这些,他已是行至了住处近前,掸眼一看却见窗中一片黑暗。还没回来?他走上前推开房门,借着洒进的月光略微扫视了一圈,发现鹿辞果然不在屋中,但是……自己床上好像多了什么东西?踏月行至床边,他低头细看了片刻,这才认清那竟是一床崭新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