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军帐内左右踱步,许是因着数月征战,面容上平添了无尽风霜憔悴,此刻却展颜而笑,素日里未曾舒展过的剑眉也松缓了下来。
简是之抬帘入内,施了一礼。
皇帝边让他入座边道:“今夕不同往时,你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而朕,竟是要做皇爷爷了。”
皇帝说着,眉梢嘴角是挂不住的笑意。
还未等简是之答话,皇帝便又拊掌笑道:“这个孩子来得好,是顶顶吉利的意头,又是朕的头一个孙辈,朕便是要将整个大梁最尊贵的都给他。”
皇帝在账内走来走去,欢喜之盛就是无法镇静落座,连平日里不怒自有的三分威严都消散了,此时此刻便就是如寻常百姓家的长辈一般,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欢悦。
“朕要亲自为这孩子取个名字。”
听了这话,简是之立时自椅子中站起身,拦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依照大梁百年来的习俗,皇帝赐名虽不鲜有,但最早也是满月之后,像如今刚有孕三月便赐名的,实在找不出一个,况且只是齐王的长子,来日长大成人亦是亲王之位,与皇族大统并无甚干系。
简是之出言劝阻,只怕陛下此举令太子心生龃龉,更是怕有些言官借此挑拨。
皇帝不会想不到这些,却忽略了简是之,兀自摩挲着下颌,思考了一阵,更亮了音色开口:“依朕言,若是男儿,便取佑程二字,是为承天之佑、前程锦绣之意,而若是女儿,便叫懿婕,取嘉言懿行,婕妤美好之意。”
简是之从旁定定听着,竟有瞬间的恍惚,只觉得眼前这位黄袍在身的帝王忽而步入了凡俗,他此刻的欢欣模样,丝毫不糅杂任何的国家或政治的杂质,他只是一个爷爷,只是他的父亲。
简是之从未见过他这般,印象中似乎也从未有过父亲这个身份,纵是私下里,他也极少唤他父亲,自打他明是非开始,便知晓他生在皇家,这里只有君父,没有家父。
而皇帝这些年对他的耳提面命,亦是站在这个国家的至尊之位,他教他,要免私情,要敛嗔痴,要一心为民,他自然承认他是个好皇帝,却从未觉得他是个慈爱的父亲。
他原以为这位冷冰冰的帝王是不会为亲情触动的,但见眼前这一幕,年逾半百的人因为一个新生即将到来的消息竟红了眼眶,如何能不叫他动容。
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即使帝王家亦是如此。
许也是察觉到了自己此刻的异常,皇帝转移了话题:“战事快结束了,待到回京后,你求的那件事,朕会极力满足你。”
简是之转了转眸子,这才想起皇帝说的是哪件事,便是出征前他欲言又止的去往江宁一事,他原以为陛下会驳回的,就如他从前一直不时告知他的,要为了大梁的社稷留在京中一般,却万不想,他是理解的,并且记了这许久。
帐外风沙滚过,简是之忽而无话,他好似发觉了自己的狭隘,对于父亲的偏见与自己一直以来的自私。
皇帝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儿啊,你该原谅爹,国与家之间,我能舍弃的,也唯有这点可怜的父子之情了,是以这么多年,明知你志向不在朝堂,却一次次忽略你的感受,逼迫你长成这个样子,每每念及此,朕又于心何忍。”
简是之整颗心好似被揉搅了一般,见皇帝擦了一下眼泪,又喃喃道:“你大哥,便是被朕逼了二十余年,这许多许多年里,不是没有人对朕说过,他根本就不是做太子的料,可是朕太过偏执,朕总觉着朕的长子,该是无所惧的,但朕错了,朕瞧着他失意落魄,苦苦求索,朕才知道朕错了,出征前朕在佛堂问自己,朕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这困扰朕许久之事或许已有了答案,待到这仗一打完,朕便放你们两个去过自己的日子。”
皇帝握起简是之的手轻拍了拍他手背,这是他们父子这二十多年来最亲密的动作了。
他感受到父亲带茧的宽厚的大手,一如幼时手把手教习他练字一般温暖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