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氏乐得合不拢嘴,喜孜孜道:“这孩子像他阿父,模样、性情,哪哪都像,一看就是我们李家人!”
有时候觑着保母和阿筠几个不在身边,荆氏便会低声问灵奴:“乖孙儿,你与阿母更好,还是与阿父更好?”
“阿父!灵奴与阿父最好!”灵奴依旧是半点不带犹豫,答得脆生生的。
有次荆氏又接着问了一句,“灵奴是与大母更亲,还是与你外祖父更亲?”
原以为这孩子会继续甜嘴哄人,岂料他眨巴着眼睛半晌都不回答,忽而指着一旁的豹儿问:“大母更疼爱灵奴,还是更疼爱阿兄?”
荆氏当时被问得一愣,事后忍不住与四娘嘀咕:“这孩子可了不得,才多大就这么鬼机灵,他阿父和阿母的心眼可是一点都没白费,全教他长去了!”
灵奴回到房中将这些事一五一十说给韶音听,末了还要背着手,老神在在地点评一句,“他们可真幼稚,总问这样无趣的问题,我都答烦了。”
这孩子近来惯常如此,一逮着阿母就叽里咕噜地竹筒倒豆子,白日里又瞧见什么趣事了,谁又说了好笑的话了……通通讲给阿母听。
韶音开始还觉得有趣,听多了之后,忽然察觉出一个问题:这孩子一整天东奔西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俨然成了个八面玲珑的小滑头,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做日课了!
“李杲,我问你,这些天的日课你可都做了?”
尽管阿母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好看的笑容,灵奴依旧敏锐地从“李杲”二字里嗅出了一丝找茬的味道。
“灵奴早就想请阿母看看我的字,只是白日里总见不到阿母的身影,晚上好不容易见了,阿母又时常要批览文牒,灵奴心疼,不敢劳累阿母。阿母现在要看看么?”
灵奴仰着一张酷肖他阿父的小脸,问得乖巧又真诚。据说他阿父快两岁才开口说话,一度惹得家里以为他是个哑巴,这孩子才四岁半,口齿却一日胜似一日地伶俐,也不知是像了谁。
韶音这会儿无暇思索这些,只觉一腔火都被孩子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心里边没滋没味地酝酿了一会,火气就成了愧疚。
前方战事胶着,正是攻坚的时候,后方却出现了干旱的迹象。开春已来,荆州、豫州、益州大部已经连续数月无雨,若是再来十天半月,禾苗枯死,今岁恐怕要颗粒无收。
这几年休养生息,府库充盈,各地常平仓亦满仓满谷,可是战事一起,大军每日所耗粮食以万斛计,三年的积累也只是将将够用而已。若是真闹了灾荒,前方粮草供应不上,后方再起流民盗匪,北伐恐怕会功败垂成。
这些日子她为了此事忙得无暇他顾,早就将孩儿忘在了脑后,这会儿猛地想起来功课一事,再仔细打量灵奴,忽然发觉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两道眉毛浓黑似墨,末端挑了锋,隐隐有了一些剑眉星目的意思。
大半年的时日,于大人和孩子是全然不同的体验。
大人繁忙起来,只觉得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去年今日恍惚就是昨日,人还是那个人。孩儿却不同,四岁多的孩儿几乎是“日新月异”的,他还没有学会时光如水、岁月如梭的过法,依旧是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一天接着一天地度过,每时每刻于他而言都是新时新刻。
“去将你的功课取来,阿母看看。”韶音心里一酸,不由软了声音。
灵奴偷着吐了吐舌头,飞快取来草纸,满脸都是期待。韶音一张一张地翻看,惊奇地发现,他不光没有落下功课,反而将每一张都写得极好。
灵奴那笔字既得过谢往手把手相教,又得过王微之时不时地指点,谢太傅偶尔也会教他一二。师承虽杂,却是博采众长,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了点雄浑刚健的风格,比韶音小时候强了不知多少,李勖那笔乱如狗爬的大字更是与孩子没法比。
除了习字,默写、背诵、释意,韶音挨个抽查,灵奴样样不在话下。他阿父临行前随口说,等到他能将《尉缭子》都认全了,自己就会回来。灵奴如今不仅能认全,还能流利地背诵。
看着阿母惊喜的目光,灵奴撸起袖子,又在地上打了一套新学的拳法,嘴里嘿嘿哈哈地大声喝着,小拳头每一下都带出一股乳香味的罡风。
一套拳下来,灵奴累得小脸红扑扑,叉着腰道:“阿父文武双全,我也是,我长大要比阿父还厉害!阿母可莫要将我看扁了,如今的功课,我不到半个时辰就能都做完!先生们每次问起我,我就说要做大半日,这样他们就不会……”
灵奴说着说着,忽地捂住了嘴,惊恐地望着阿母。
得意忘形,一不小心说了实话。
阿母的心酸和愧疚显然已经荡然无存,眯起眼睛抟他的小脸,将他的嘴巴都挤成了小鸡嘴,这才意味深长地夸奖道:“灵奴可真厉害!”
第二日,灵奴的功课翻倍。
这孩子懊丧了几日、又适应了几日,很快就和先前一样,一会儿功夫就能做完,剩下时间依旧在府里到处乱跑。韶音留心观察他几日,发觉他是一日胜似一日地淘气,再不是以前那个肯乖乖留在房中的灵奴。
韶音怕他学坏,暗中又教先生们再将功课加倍,先生们却说什么都不肯了。他们说这孩子天资异于常人,主意也甚大,若是将他逼急了,真耍上脾气,索性什么都不学,大人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韶音为这事十分苦恼。她自己全然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他,下人们被他那张抹了蜜的小嘴哄得团团转,半点也约束不了,长辈们又都无度地惯着他,更非合适人选。灵奴看出来阿母拿他没办法,变着花样淘气,隔三岔五给韶音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