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候等着他答话,他就蹲在水边一遍遍地洗这块帕子,粗大的手掌笨拙地搓上面的污渍,几下将帕子搓得脱了丝。谢候一眼瞥到那帕子右下角的绣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往他身前又挪了两步,将他给挡住,免得教旁人看见了笑话。
李勖眼见着帕子越洗越脏、越搓越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它拧得半湿不干,系在环首刀柄上。
一回头,见谢候还在旁边杵着,眉心一拧,上前踹了他一脚,低声叱道:“我教你尽量拖着,拖不住就跑,你逞什么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阿姐交代!”
他本是不同意谢候随卢镝溯渭,谢候却在大营中一蹦三尺,说艟艨舰乃是由他设计督造,不跟过来不放心。
那么多人都看着,李勖不好偏袒,只能由着他,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戏耍起了姚崇虎,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谢候见姐夫沉了脸,自知理亏,嘿嘿一乐,没皮没脸地继续追问:“到底为何不追,还请姐夫为我解惑。”
李勖沉默地看着他,指了指脑袋。
大部队向着长安行进,眼看北门外的渭桥在望,谢候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大大小小的战役在秦境内多点开花,长安城里早就已经没有多少驻军了,李军与姚崇虎军激战之时,秦中道大行台、龙骧将军符韫得到消息,正带着仅剩的三千羽林军紧急向长安北门调集。
不过,等到李军赶到的时候,北门外已经一片狼藉,除了大开的城门和横七竖八的死尸之外,看不到一个活人的身影。
卢镝怀疑秦人这是在唱空城计,向李勖请示由自己带着小股骑兵先行入内探路,李勖摆摆手,笑着问谢候:“逢春,你可想明白了?”
谢候抻长了脖子,朝着冷清的城门里张望了一会,再看地上的秦军尸体,发现除了身披狩猎纹戎服的姚崇虎军外,还有身披金甲的武士,看制式应该是守卫宫城的羽林军。
“羽林军……”他茅塞顿开,兴奋道:“怪不得主公先前不追穷寇,原来如此!”
其余人闻言怔了一瞬,很快亦恍然大悟,卢锋笑道:“这世上最难挡的队伍,一是灾民,二是溃军,秦人自己的溃军冲散了他们最后的武装,给咱们省了攻城的力气,主公真是神机妙算!”
李勖舒目一笑,晴朗的日光自渭桥旁几人合抱的高柳树冠中疏疏落下,在他眉宇间映出几点明亮光斑。
中原大地秋高气爽,一轮旭日在碧蓝晴空中冉冉高升,不远的前方,长乐、未央两宫的飞甍碧瓦和重檐高阁已经露出了分明的轮廓。
李勖缓了辔,放马出列,行到三军阵前,朗声道:“诸位,我们背井离乡,转战千里,付出了无数代价,正是为了今日这一刻,全军听令!”
“大军分三路入城:谢候,朱敬,你二人随我攻占宫城;卢锋,卢镝,祖坤,谢明之,你四人迅速占领城门,接应徐凌、上官云、褚恭部,缉查符氏余党,把守城内要道;其余人即刻接管官府衙署,妥善保管府库籍册,一应官吏暂时收押,反抗者诛!”
李军脸上莫不现出兴奋之色,经过三年的日夜操练,又在黄土塬上受了快一年的雨雪风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日的到来。
在这激动人心的最后关头,他们沉默寡言的主帅神色已转为肃然,目光威严地自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扫过,忽然抽出腰间那柄平平无奇却又无人不识的环首刀,以刀锋指天,高喝道:
“自五胡乱华,神州陆沉已有百年,此乃复国之战!这里的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原本就是我们的!王师归来,是为了重建我们的国度,恢复祖辈的荣光,不是为了烧杀掳掠!尔等谨记,不可惊扰百姓,不可虐杀降卒,若有趁火打劫者,格杀勿论!”
三军齐呼:“诺!”
时隔百年,汉人的军队再次开进西京长安,“李”字牙旗插遍八街十二门三十六门道时,日色刚午。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速,惊恐的长安百姓来不及出城躲避,只好纷纷躲到家中闭户不出,忐忑等待外面的消息。至傍晚时,大街小巷张贴出戒严告示,晓谕全城:无论胡汉,凡奉王师者皆为晋民,一律不杀。
人们透过门缝窗隙向外窥看,只见李军列队整齐地在坊市干道巡视,军纪严明,果然秋毫无犯。
长安居民胡汉杂处,汉人不到半数,余下胡人中当属氐、羌最多,羯、鲜卑、匈奴次之,此外还有许多杂胡居住在西市一带。晋军入城,长安人心惶惶,尤以胡人最为不安。
符氏当权,氐人自然高人一等,为了防止人数占优的汉人造反,秦室对其他胡族一直采取联合为主、防备为辅的措施,他们结为联盟,一道奴役压制汉人。
而今汉人军队重新占领了关中,胡人心里都明白,长安马上就要变天了,往日奴役他人者,也许很快便要为人所奴役,这片土地上百年来纷争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胜者王侯败者贼,向来如此。
是以,胡人对告示上的内容半信半疑,他们猜测,一旦长安稳定下来,秋后算账的时候就到了。如果汉人真的以牙还牙,他们恐怕会生不如死,明智的做法是逃亡,再不济也是死战,茍且偷生才是下策。
李勖已经看过籍册,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秦王符耀亦深谙这点,不唯如此,他还想以此为筹码,在李勖手底下讨得一条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