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汉人常常将王者呼为天子,认为君主受命于天,乃能治世,我们氐人也有一句类似的话,叫做’长生天会眷顾她的统领’。我自登基以来,不曾有丝毫窥晋之心,秦亦不曾有寸土犯晋,李公初柄国政即兴兵伐我,致使生灵涂炭,白骨千里,可谓是师出无名。而今公在座上,我为阶下,可知天命所钟,在李公而不在符耀。符耀不敢违抗天命,恳请李公秉承上天好生之德,饶恕我的族人和长安的胡人,若能如此,符耀感激涕零,自当以身率范,竭诚效忠。”
符耀站在行辕之中,不卑不亢地说完这句话,用一双豺目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汉人男子。
看得出来,此人与以往逃亡到秦的那些士族和宗室都不一样。李勖气度冷峻,目光深沉而敛藏杀机,一味求饶并不能换来他的怜悯,反倒会招致他的蔑视,更轻易地对自己下手。
唯一能活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留着自己还有用,若是将自己杀了,长安会有麻烦。
符耀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尽力维持着国君应有的平静,他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不过,那得是确保性命无虞之后的事。
他在打量李勖,李勖也在打量他。
这位不可一世的秦主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他在仓惶出奔之际还不忘换上一身汉人的装束,解开一头胡辫,在头顶结了个常见的汉髻,发丝上的卷曲还没有消除,袖子、大襟和衣摆都沾染了污秽之物,闻起来实在不甚美妙,想来是为了活命,在出逃的路上钻了几处狗洞,跳了一些阴沟,又躺了几方茅坑的缘故。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如此惜命,还真教他给逃出了长安,若不是身边的人将他出卖,恐怕还真教他给溜走了。
李勖听完他这番文绉绉的汉话,不由轻笑出声,纠正道:“符耀,你说错了。你残暴专横,身为国君却虐待子民,我兴兵讨你,是有道伐无道,理所当然。”
他顿了顿,瞟了眼堂外等候召见的一应秦臣,略提高了些音量,继续道:“也正因如此,我不会如你一样残杀胡人,因为天下万民都将是我的臣民,我将对他们一视同仁。”
“此战所以胜你,亦非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我大晋上下一心。我的兵马不如你强壮,我的国土不如你宽广,可我的将士却比你的将士英勇,李某的本事亦远在你之上,如此而已。”
符耀脸色难堪,想要顺势奉承一句,最终只是微不可查地咧了咧嘴角,喉结上下滚动几次,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勖眸光中滑过一丝讥诮,挥手道:“来人,将秦王推出去,明日午时在闹市枭首,首籍运回江陵示众。”
符耀猛然抬眸看向李勖,神色几变,尔后挣开前来拉他的侍卫,伏地大放悲声:“武王伐纣而不杀微子,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此为圣主之道也。李公既怀仁德之心,肯将汉民与胡民一视同仁,如何不能存符耀卑贱一命?自古以来没有斩杀降君之理,恳请李公三思!”
他五体投地,涕泗横流,哭得一抽一抽,哪里还有未央宫中高坐在美人凳上的威风八面。那群秦臣听了这话,不少人面露不忍,偷偷用袖子揩目擤鼻。
李勖眸光转冷,厉声呵斥:“你既读过些汉书,岂不闻’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伐罪吊民,古之令轨,你若尚有一丝人君的担当,早该自刎以谢万民!”
符耀的眼泪渐渐在赤红的眼眶里蒸发,他快速匍匐到李勖脚下,神色既狰狞又哀切,咬着牙低声道:“胡汉仇深似海,彼此猜忌甚深,百年之仇岂能因一纸布告而尽消?公今日存我一命,也可教胡人安心!”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臭气熏得李勖直皱眉,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摇头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我有更好的人选,符耀,你可以安心去了。”
符耀怔怔地看着李勖,很快就意识到他说的那个更好的人选是谁。
若不是那个人苦劝,符耀此刻应该已经体面地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卑微地茍活着。
在得知李军入关那一刻,符耀曾决定御驾亲征,与社稷共存亡。那人抱着他的腰跪地苦劝:“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与草芥一般轻易断折?陛下在,社稷在,越是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陛下越是该善自珍重,臣愿誓死追随陛下,直到我大秦重振国祚那一日!”
符耀实在没想到,那么多宗室、嫔妃、宫人皆四散逃命,陪自己到最后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备受奚落的卑贱之人,他深受感动,那股以身殉国的豪情在此人的贴心关怀下再而衰、三而竭,很快就被逃亡的狼狈折腾得烟消云散。
在此人的护卫下,符耀在长安城里滚灶坑、钻狗洞、跳阴沟、伏茅厕,终于狼狈地逃到城外,迎面正遇上从蓝田方向赶来的上官云部。
此人将符耀安置在一方臭烘烘的猪舍里,往他脸上抹了些绿色的猪粪后,哽咽与他道别,自称要出去引开晋军,为君王博得一线生机。
符耀既惭愧又感动,缩在哼哼乱叫的猪群中暗自发誓:“昔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日我符耀沦落猪舍,焉知不是后福之兆?我符耀对天发誓,若有东山再起之日,定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
此誓刚发出不久,晋军就来到此处,将猪舍团团包围。
君臣再见时,那人身上的衣衫还没有换下,神情却已经焕然一新,他因立下大功而被晋人启用,俨然已经是新朝新贵了。
……
回忆至此,符耀捶地大笑:“李勖,慕容氏满门皆是小人,他今日既能出卖我这个旧主,来日就能出卖你!你千辛万苦攻占关中,到头来不过是为鲜卑人作嫁衣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