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如此。但同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意味便不同。”卓秋澜道,“倘若别人说要送我出去,或许就真只是要送我出去。但你……请别见怪,但你毕竟是忘岁月的得力亲信,我实在很难不防备。与其互相打埋伏,不如摊开说清楚,倘若能办,我也乐得成全,岂不省心?”
“卓掌门真是快人快语。”苏缇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瞒卓掌门。希望卓掌门出去以后,能帮我给歌师带个信,叫她暂避一阵,离柳尊主远一些。至于其它,苏缇并无所求。”
仅是如此?卓秋澜诧异之外更觉奇异,苏缇神神秘秘引她到此,结果只为了请她给风飞絮带口信?而这个口信究竟又是什麽意思?为何要她远避柳缃绮?她疑问地注视着苏缇,等待她进一步解释,然而苏缇只是一笑。
“只有此事,卓掌门不必疑虑。若说更多的情况,其实连我自己,眼下也尚未弄清楚,所以话只能说到这里。絮儿与我从小一处长大,就如我的亲妹子一般,无奈如今各为其主,我也不便差遣旁人去给她送信,只好拜托卓掌门。不知卓掌门意下如何?”
卓秋澜见她言语诚恳,神色间也不像有别的盘算,遂颔首道:“此事不难,我应下了,你放心便是。”
“如此多谢掌门。卓掌门,请随我来。”
苏缇转身引路,卓秋澜随步于后,不多时便来到北面一座楼殿前。那些殿宇楼阁与寻常不同,全由白石砌就,光华莹润,内外通明,真如琼楼玉宇一般。卓秋澜相看了片刻,叹道:“我老远就看它放光,以为是里头亮着灯,原来竟是这墙柱自己放光。这里到底是什麽地方?这些殿阁又是何人所造?”
“此处是日月宫。”苏缇道,“至于何人建造它们,我却不知,只怕连教主也不知。我们来这里之前,它们就已有了。认真说来,也许它们才是这座化乐城的主人,我们不过暂居一回,白住住罢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笔,在宫门上画了个图案,门无声自啓,两人立即钻进门缝。苏缇道:“本该点灯,但咱们是悄悄过来的,点了灯恐怕惊动外头的人,只好委屈掌门摸黑行走。否则若让教主得知,我虽不惧一剐,偏又连累掌门。”
“这日月宫上下自生光,实在也黑不到哪里去。”卓秋澜道,想起先前伏在屋顶上听到的谈话,便试探着问:“据说你们教主正在策谋一件大计,你可曾听说麽?”
“不曾。”苏缇答得漫不经心,“教主纵有什麽大计,也不会说给我听。”
殿柱后有台阶通向上层,两人拾阶而上,卓秋澜瞅着身旁引路的苏缇,纳闷的感觉更重了几分。她心下度了一圈,道:“贫道有一事不解,不知苏姑娘可否解答?我看你与忘岁月,似乎并非一路人,因何却会听命于他?”
苏缇秀目微擡,向她轻轻看了一眼,不答反问:“卓掌门以为是因何呢?”
卓秋澜想了想,道:“世上女子,多为情缚。”
苏缇笑起来,有点不出所料的意味,却摇了摇头:“我替他办事,自有百八十个因由,偏与这情字无关。”
“哦?”卓秋澜也笑了,“想不到苏姑娘倒有飞仙之资。”
这回轮到苏缇不解了:“掌门此话何意?”
“我之前借住寺中,閑时翻过几本经书,记得其中有言‘纯想即飞,纯情即堕’,大意是说衆生习气有内外二分,内分为情,外分为想。情多于想,堕于恶道;想多于情,飞为仙人。”
苏缇素性灵敏,闻言立马问:“那若情想各半,不多不少,是什麽?”卓秋澜尚未答话,她自己先恍然一笑:“我知道了,是人。”
“不错,是人。”卓秋澜向她望过去,半是惊讶半是赞赏,便忍不住继续和她发起感慨:“我从前总有一个疑惑,为何世间人情淡薄?那时突然明白几分。若有深重之情,必得同时有高远之想,方能相济。可世人中,能存想高远者本就不多,芸芸衆生,情若深重起来,便不□□入恶趣,于是剩下还能来当人的,自然多是情薄之辈了。”
苏缇听她说着,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脸色颇为肃然,片刻忽道:“这我却不明白了。”
“苏姑娘不明白什麽?”
“若依掌门所言,情是不好的,多了便入恶道。那些求功求名、六亲不认之徒,岂不倒成了大善人?他们情少想多,来世还能当飞仙。有情有义的,倒该下地狱去了?”
“情和想不是这麽分的。”卓秋澜道,“人事都是表象,关键要看如何用心。求功求名,若单为了多获利禄,出于恣欲之心,那属于情。反之,六亲和睦,有情有义,也非想不能成就。不过话说回来,情想也是二义对待,我辈修道之人,最容易认‘想’为真,其实那仍属幻事,不过能够以幻取幻,达于其真罢了。”
“以幻取幻?”苏缇玩味着这四个字,须臾笑着摇头,“我又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麽?”
“若依掌门所言,情想乃是二义对待,皆为幻事,想是幻想,情是幻情。然而欲达其真,须以幻取幻,所以取想为道,从幻入真。可情想既然本质无差,为何便不能取情为道?照理说,岂不一样能由幻入真麽?”
卓秋澜一愣,两人刚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她思索着苏缇的话,不觉驻足栏前。
“你问得不错。”她沉吟着道,“只是幻想易制,幻情难制,所以历来取想不取情。然而情既为内分,或许离根本更近,若能取正情为道,说不定也是个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