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大人?”
上官陵身形微滞,但还是点了点头。夜女本能感到哪里似乎有些异样,上下左右打量了好几遭,蓦然倒吸了一口气——上官陵虽是束着头发,衣着清简,却分明是女子的打扮。难道……难道?!
“你……你……之前是女扮男装?”
“是。”
上官陵简单吐出一个字,转至对面盘腿坐下。夜女觉得她好像有话要问自己,可等了又等,上官陵却什麽话也没说。
最终,她只得自己开口,向上官陵轻声道:“刚才……多谢您。”
上官陵转眸向她看去,见她满面喜色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只当是方才之事余惊未散,便淡淡回了句:“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夜女默不敢言,垂眼盯着篝火。她一点儿也不想当这只诱饵,可上官陵怎麽就自己撞上门来?倘若遇不到上官陵,顶多算是她运气不好本事不济,如今遇上了,她若再有意将人放走,岂不真成了阳奉阴违叛变教主?
可是,上官陵又救了她一次,若真照着教主的吩咐将她诱入网罗,岂不是恩将仇报?
她被这势同水火的两面逼得闷气丛生,擡头看了看上官陵。原本只打算看一眼,谁知眼睛移过去,就好长时候没收回来。
怎麽会这样呢?她不无疑惑地想着,这个人只是坐在那里,什麽事也没做,什麽话也没说,就把别人的心一下定住了。就在刚刚,她还在为做不出的选择而烦恼,还在为外头绵绵不断的夜雨发愁,可是,只要看那个人一眼,她的心思就安定了下来,所有的问题,仿佛都不再成其为问题了。
这可真是稀奇。她索性抛开一切思绪,托着下巴只管盯着上官陵看。上官陵被她看得久了,便也忍不住回视了她一眼,这一眼瞧过去,却不禁暗自凝眉。
这姑娘真是酷肖代小昀。以往带着些软弱畏怯模样的时候,看着还有些差别,眼下偶然流露出几丝我行我素的神态来,便简直活似了。然而,她真的是小昀麽?
“你曾说自己父母双亡,那可还记得家乡故地麽?”
她突然发问,夜女有些讶异,却也答得顺从:“我也问过苏姐姐,但她也不记得了。”
“苏姐姐?”
“她叫苏缇,是我们教主的心腹,平常管照我的一位姐姐。”
上官陵心中暗忖,作为被人收养的孤儿,不知家乡故地也寻常。即便再问她几岁上被人收养,因着年幼不记事,自然还是仰赖于身边人的言辞,分辨不出什麽。这样想来,也真都是白问的话。
“你的模样很像我一个妹妹。”片刻,她吐出这一句来。
“她是不是叫小昀?”夜女笑道,“我那天听你叫过这个名字。”
话一出口,她随之想起当时情景,笑容顿失,惭惶看向上官陵胸口,语调颤颤:“你……对不起……你的伤怎麽样了?我没想到会刺中你……”
上官陵不吭声。她这时突然意识到,倘若夜女根本不是代小昀,那麽眼下她们二人相处的态度和方式其实是很不合理的。就算她宽宏大量,理解一个受制于组织的女杀手迫于无奈“误伤”了自己,再次相逢时,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平和的、甚至是亲和地与对方坐在一起閑话家常——这是一种情分,是凭着她与小昀共同度过的岁月,凭着她们曾经相近相亲的一点一滴积累下的深厚情谊,才能让她觉得那险些致命的一剑“算不得什麽”,才能越过那一节,在这里若无其事地閑谈。而若此女并非小昀,她们之间当然就并不存在这样的情分,那照理说,她现在对待这姑娘的态度,就不免过分亲近了。
坐在一旁的夜女,看着她的脸色在灼热的火光中变得越来越冷淡,还隐约显露出几分严峻色彩,以为她记恨前事,心下愈觉惶惑不安,连声抱歉,脸快要埋到膝盖里去。
终于,上官陵出声,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
“那位苏缇姑娘,可是从前过忘山门的香师?你是从小就跟着她吗?”
“是……是的。”夜女一头雾水,愣愣望向上官陵。
“可据我所知,游仙四师乃是尊主的部属,你既是香师带大的,又为何会是教主教你武功?”
“哦,是这样。当初教主将我带回过忘山门后,便把我交托给了苏姐姐,他有时过来探望,顺便教我武功。他也不是一直亲自教我的,很多时候是指派属下来,或者干脆告诉苏姐姐怎麽教我。”
这话倒也颇合情理,看来无论是从时间上算,还是成长经历上看,这姑娘都与小昀对不上号。上官陵无声默叹。仿佛是为了纠正自己错位的感情,也纠正这过分亲近的相处一般,她从火堆前站起身,走开至残破的庙门旁,负手望着外头的夜景。雨早已停了,空中飘着一层水雾,触面沁凉,连思绪也像被沖洗过一遍似的。
巧合而已,她心想,天底下的巧合从来都不少,面貌相似者也大有人在。然而除了面貌,这姑娘身上并无小昀生命的任何痕迹,尤其没有和她上官陵、和师娘顾红颜——小昀的母亲——生命交集的任何痕迹。
人究竟是什麽呢?人的身份又意味着什麽?她渐渐想起这个问题来。也许对于他人的取认,其实都是从自我的边界上産生的,没有人能够凭着另一个人的“本身”来辨认其人,而总是通过他们在自己生命历程中留下过的痕迹去“印证”其人。一旦这些痕迹不複存在,或得不到印证,其人便不可识别;而若印证结果産生许多自相矛盾,其人也同样会变得面目不清,乃至不可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