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他人只是自我的影像,那自我又是什麽呢?
上官陵隐约察觉到,自我也是另一种影像。退一万步说,倘若这其中存在着她无法想象的隐情,以肉身而言,这姑娘用的就是小昀的身体,但她自己认为她不是小昀,那她也就确然不是。说白了,需要她是代小昀的外部意志——无论那意志来自于“昭国丞相上官陵”,还是她肉身的生母顾红颜——在与她自己的意志相沖突时,都不可避免会变成一种强迫。而若坚持要让这种强迫取得成功,其实现的并非所谓“真相大白”,而只是强迫者意欲的满足——她上官陵需要一个“小昀妹妹”来让自己卸下内心的重担,顾红颜需要一个亲生女儿来安放身为人母的感情。
不是就不是吧,她心想。既然这姑娘认定自己只是夜女,不是小昀,那她也就只能认为她不是,依照她并非小昀的状况来处理。说到底,如果她为了自己早点轻松、更加好过就将这个姑娘冒认成小昀,而真正的小昀还在别处飘蕩受苦,又让人于心何忍呢?
她定好主意,举目见天色将白,便走回庙内取行李。火堆已经灭了,夜女犹自呆坐一旁,见她进来便赶忙站起身来,面带歉疚之色向她望着。上官陵见状道:“伤口目前无碍,不必挂怀。”
夜女见她主动说话,立时松了口气,瞧着她拾起行礼,便笑道:“这麽早就上路?是急着找你那个妹妹吗?我要是也有亲人这麽为我挂心就好了!”
上官陵步足微顿,回头向她看了一眼。
倒是自己忘了,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对小昀翘首以盼的,可不只是自己,师娘也早已等得两鬓如丝。倘若这姑娘真是小昀,自己就这麽离开,岂不教她母女错失团圆的机会?
她思量片刻,问道:“那位苏姑娘,不知今在何处?可否为我引见一番?”
夜女不料她突然问起苏缇,一发摸不着头脑,但见她问得认真,仍是实言相告:“她之前惹怒了教主,被关进化乐城了。”
“化乐城?”上官陵也是一怔。这个神秘飘忽的所在,她以前从各个渠道特意打听,皆不曾得到过实信,不想却忽在此刻冒了出来。
“真有化乐城?”
“有的。”夜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好似体察到了她的意图,顿时绷紧了脸色,“你……要去吗?”
上官陵端详着她的面色,不知何故,竟忍不住生出一丝笑来。
“自然。”
蛟宫虎穴
上官陵跟着夜女进了化乐城,却并没能见到苏缇。
不是苏缇拒绝相见,而是她们并没和苏缇通消息。
不是她们不想通消息,而是一入化乐城,就被忘岁月截走了人。
面对主人家的热情款待,上官陵表示感激,主客双方就在忘岁月精心布置的空中花园里漫步赏景,谈笑风生。对于这位传说中的过忘山门教主,不论他对自己表现出何种态度,上官陵都不觉得太意外,令她颇感纳闷的倒是夜女,这姑娘自从到此,就一直板着脸,而在忘岁月出现后,更是连话都不再说一句了。她原本猜想这是身为属下对教主的敬畏,可夜女的神色又不能称之为顺服,反而像是有几分……气闷的委屈。
“上官大人,本座久仰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忘岁月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上官陵转头,回敬一句:“教主神威凛凛,亦是在下生平仅见。”
神威凛凛的教主笑了一声,道:“上官大人,你初次来此,不知我这里的事。我这化乐城虽然声名在外,但头回来的客人,鲜有不迷路的。本座恐怕大人有失,这才冒昧强邀,大人器量宽宏,想必能体谅本座的苦心。”
上官陵心间一动。之前听闻化乐城城主乃是王隋,可眼下看忘岁月的语气,怎麽好似他才是此地的主宰一般?
“听起来,这座化乐城乃是教主的领地?”她漫不经意地问,“您便是这化乐城的城主?”
忘岁月但笑不语。
“上官大人博闻广识,想必听说过化乐城的传闻。”他忽然道,“眼见为实,据大人今日所见,觉得这里如何呢?”
今日天阴,不见日色,然而园中彩灯高张,映着翠樽红萼、玉带金铃,望去只觉五光十色,眩人眼目。
上官陵道:“没有一些传闻中那麽好,也没有另一些传闻中那麽坏。是个有趣的地方,但像个虚托幻化之境。虽如此,也未必就比别处更虚幻些。”
“我这化乐城,爱者有之恨者有之,却从未有如大人这般知音之人!”忘岁月抚掌笑道,“早闻大人辞朝还乡,若蒙不弃,就请留在此地,与本座一起经营大业如何?”
上官陵无言。此次与忘岁月会面本就是意外中的意外,遑论帮他经营什麽大业?不过看此人的样子,似乎也并非诚心延揽,更像是话到嘴边一时兴起。
“教主说笑了。”
“说笑?”忘岁月大表讶异,“本座可不是说笑。大人见识不凡,正与本座志同道合,你我携手,必能使此地成为人间乐国。”
转过花坛,前方立着一座石案台,台面上散落着几页薄纸。上官陵微驻足,俯身拾起一片看了看,乃是一张云纹玉笺,裁成了半张书页的大小,正好可以挟在指间。
“你喜欢这个?”忘岁月笑看着她,“我这里还存着一打,什麽花色的都有。”
上官陵没接这话,却道:“这纸这麽薄,单以距离而论,它的正面与反面其实‘相距’不远。可是,倘若放一只蚂蚁在上面,它要想爬到另一面去,却要爬过很长的路。设若这张纸的大小并不固定,而是能变化延展,直至无穷无尽,那它不论爬上多久,就算耗尽终身的力气,也无法爬到另一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