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麽意思?”
“你见过水流麽?”上官陵看着她懵然的面色,饶有耐心地解释,“无风的湖面是一平如镜,微风拂过则有縠纹;流动的河水有波浪,流经低洼之处有漩涡;江海之上有怒涛,日月周行,到了特定的时候,还有潮汐涨落……”
“它们全都是水,以水的质性而言,全都无二无别。可是,因为风、地形、天体的影响,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差别形态。”
“以无生为本体,而立平等性;以幻生为妙用,而起差别相。不能以生为平等之本,有生必有死,还是生灭,还是变幻之相,上一刻平等了,下一刻一变化,就又不等了——这本就不是真实。”
成蕙沉默不语,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是性平等,不是相平等。那我若定要相也平等,又会怎麽样呢?”
上官陵垂眸合上手中书。
“会归于混沌。”
这次谈话之后没过多久,上官陵就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上官大人,上官丞相,失敬啊!”吴天王坐在主位上,打量她的目光带着微妙的审视,话却说得客气,“我吴某人有眼不识泰山,委屈了丞相大人好些日子。”
“天王言重了。”上官陵道,“在下如今早已不是丞相,只是一介布衣,当不起如此称呼。天王日理万机,本不必为我费心。时有穷通,境有顺逆,亦是人生之常,在下倒也不曾觉得委屈。”
吴天王闻言不语。左右侍立陪同的部衆互视一眼,同样一声不吭。末了,还是吴天王开口。
“上官大人果然胸襟不凡。”他轻笑一声,“听蕙儿说,大人于平等二字独有见解,却不知这‘穷通顺逆’,于大人而言,究竟是平等,还是不等?”
话方入耳,上官陵便听出来未竟之音——这怕是有后话的。她神色不动,道:“以境观之,自是不等。以心言之,无所不等。”
“哦……”吴天王拖长了调子,看戏似的眼神里隐现着淡淡的嘲讽,“这麽说,在大人心里,穷通顺逆都是一样了?我原本给大人安排了上好的客房,现在看来毫无必要,竟是我吴某人多事了!”
这话说得含讥带诮,上官陵听在耳中,却禁不住一笑。
“天王误会了。”她的语气依然平静和煦,“心无不等,并不意味着心无所觉。人非草木,本就是有觉之灵,无论等与不等,都一样会感受到苦乐悲欢。但离相观性,性本无异,因此受悲苦而不怀嗔恨,感欢乐而不生贪着,这才是我说的心无不等。”
堂中安静了片刻。旁边陪立的一名武士开口:“上官大人,你说的这些,对于修身养性或许不错。但若用在天下事上,却是软弱之见。那些王公贵族贪官污吏倚势弄权鱼肉百姓,若叫大家都默默受苦不怀恨,他们倒是千秋万代稳坐江山了,但百姓何辜?公道又在哪里?你说相上必有不等,否则只有混沌,但谁又合该当下等人?你或许真是个好人,但你这话……不是好话。”
上官陵看着他刚毅的脸色,不觉有些感动。
“你说的也不为错。”她轻轻一叹,“很多事物都是相感而成。公侯们不能于乐不生贪着,百姓们自然也不能于苦不怀嗔恨。说来,这也像是一种天道的平衡。”
吴天王察言观色,最有成算,这时便站起身来,向上官陵作礼道:“大人的贤名遍布天下,我们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们这些人虽不如大人饱学,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此上下倾危之时,不敢不担起重任。不知大人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上官陵默然沉吟。
别的倒也算不上什麽顾虑,然而这里的消息恐怕早已送到了临臯。沈安颐的主意,她略能猜出几分,最好是直接吞灭了长杨,但近年收成不好,大约国用也不足,迫于形势,未必不肯与义军和谈。倘若自己搅和其中,引起了那人额外的疑心,反倒容易把事情弄複杂。
何况事到如今,她终于发现,能让她托出真心坦怀相事的,唯有那一个人。就算她们早已分别,就算此后山水不逢,她也并不想再事别主。那些相知相处的日子,畅谈胸怀的岁月,都已烙印在她的记忆里,金子一样地闪着光,历久弥新,不可磨灭。曾经沧海难为水,岂是说说而已?她知道明主难逢,因而既然曾逢明主,那就算从今以后白衣终老,又有何可憾恨?
现在想来,她前半生的际遇,实是命运的恩赐。此后所有的坎坷辛劳,所有的折磨苦痛,被它不灭的光彩一照,也便成了如幻的烟尘。
女王呵,你可知道我思念你?天下之大,四海之远,最让我牵念的还是你。
可你自有你的寰宇,自有你的伟业,他人的牵念,于你原是无关紧要、也无甚助益的。
既不能增添你的荣耀,也不能助长你的功勋。
可我仍不能忘却。经过漫长光阴的研磨,你早已与我的深心融合在了一起,守护着它永恒的神光,照彻这宛如琉璃、却又并未出生的世界。
重帘无数
沈安颐做了个梦。
梦里天昏地暗,大水弥漫,各处都已淹没,唯有太庙尚且完好。身为君主,自然不能弃臣民于不顾,于是她下令打开庙门。门一开,衆人都跑进来躲避,人越来越多,庙里挤不下了,只好将里面的东西扔出去。还是不够,最后只得连祭器牌位也都扔出去了。这时,便听空中一声雷响,四面的院墙塌了,大水立刻涌了进来,所有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