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惶然睁眼,近侍宫女仍站在榻边犯困地摇着扇子。难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暗自想,天气酷热,连月来滴雨未降,她是时时挂怀,梦里都在求雨——虽然也没求出什麽好结果。
正朦胧寻思,忽有内侍入禀,梁悬黎和陆丛齐齐进奏。
“两位贤卿来得正好。”
君臣三人各居各位,沈安颐开门见山:“今年又是大旱,朕看必须加紧修渠引水,你们说呢?”
“陛下所言极是。”梁悬黎先啓口,“旱情日益严峻,不可寄望于天时。只是……不知国库可否支持?”
“宫无忧核查过了。”沈安颐道,“精打细算,尚能挤出部分银两。但若用来修渠,便不足以供应军需。长杨逆乱甚剧,那长杨王好歹也谦恭称臣,朕也不好坐视不理。依你们之见,该当如何?”
梁悬黎思索片刻,道:“长杨自有其君,且其君并非贤主,国中叛乱其来有自。若有余力,助之也可,而今既然只能择其一,还是应以民生为重。”
沈安颐不语,视线转向另一边:“陆卿的意思呢?”
“臣以为梁大人所言有理。”陆丛俯了俯身,“不过长杨叛军势大,难说不会逾界骚扰,咱们境内流民也多,倘若与之沆瀣一气,也是一桩麻烦。最好遣人先去交涉,探查一下实际情形。”
沈安颐点头:“既如此,那就先修渠吧。梁卿有话要说?”
“陛下,臣另有奏议。”梁悬黎躬身道,“如今天灾人祸,情势不易,纲纪有所废弛。望陛下起複前司刑韩子墨。”
沈安颐眸光一顿,含着几分深意向他看去:“哦?”
梁悬黎显然明白她未出口的疑问,主动解释:“臣虽倡议教化平治,却也须得其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祸患在侧,人心多变,若要行教化之事,非得有大神通不可。臣无此神通,不敢误国误君,故请陛下整顿律令,度危求存,以待其时。”
沈安颐沉默稍时,缓缓微笑起来。
“梁卿忧国之甚,所言深合朕心。尹璋可在殿外?”
今日正是尹璋当值,闻声赶忙趋入:“陛下有何吩咐?”
“你携朕旨意,立刻动身去商州见韩子墨。”
尹璋领命而出。御座前两名臣子正欲告退,却被沈安颐叫住。
“朕想了想,陆卿所言不错,最好派个人到长杨去一趟。助不助兵,都得有个回信,也顺便瞧瞧情况究竟如何。你们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梁悬黎道:“文修年大人曾去过长杨,此番也可委任。”
“文大人只怕耿直了些。”陆丛道,“这回带的可不是什麽好信,弄不好就易起沖突,乱局中自身难保事小,万一提前把祸乱惹来,便是咱们的不慎了。”
“那依陆大人之见?”
“我久食君禄,无所报偿,若陛下不弃,臣愿奉命亲赴长杨。”
沈安颐向他注目过去,心下默自权衡。陆丛此人,她虽不怎麽信任,但也可堪一用,因而一直放在朝中。眼下这桩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委派他麽?倘若他别有心思,故技重施该当如何?
或许也不至于。当年昭国势盛容国力颓,他那麽做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长杨自己岌岌可危,他有什麽理由弃明投暗呢?这样一个聪明人,想必不会连这麽分明的事也看不清楚。
她轻悠悠把心放下,若无其事地一笑:“陆卿如此忠勇,朕心甚慰。那就有劳你跑这一趟了。”
临臯至昆梧路途遥迢,然而陆丛走得紧急,不过十余日,便已入长杨地界。马蹄轻快,他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轻快。倒不是因为“身负重任”,而是一想起韩子墨被起複这件事,他就有种大事不妙的直觉。
梁悬黎的话说得温文尔雅,但陆丛很清楚,一句“整顿律令”的背后,绝不像字面看上去那麽温柔。召回韩子墨,若只为了惩处作奸犯科之徒也罢了,只怕还想抑兼并;若只为了抑兼并那也罢了,只怕还想宰几只肥羊,至少也得刮几层油。之前已增了市税,陛下难保不动更多的心思,说是权宜之法,可很多时候,权宜着权宜着……就逐渐权宜成长久之计了。
而他又图的什麽呢?陆丛感到几分委屈。自始至终,他也只想保全自己的家族。高官厚禄,有固然好,没有他也不强求,来到昭国,他自问已是低头做人,不过求一安巢之地而已,不过要多留一点膏脂而已,毕竟这一大家子人,他总得想办法喂饱。
他自觉不算贪心。他抓在手里的,都是必须抓着的。外头的人看在眼里,道是金山银山,殊不知往里面一摊,其实并没多少富余——毕竟有这一大家子人。若再克扣些,也要“激起民怨”的。
天灾人祸,国库不丰,他当然知道。陛下忧寻,辗转无计,他也知道。可他更知道,昭国是陛下的昭国,而陆家是他的陆家。陛下为昭国的利益施尽手段自然没错,可他为陆家的存亡不惜一切也是天理应当。陛下为了她的社稷,需要喂饱饑馁的贫民,于是就要盯上了他的筐子,可他若任凭她拿去,饑馁而死的就是自己的族人。天意也好,别的什麽也罢,有些时候注定要饿死一批人,不是这一批,就是那一批,但作为陆家的族长,他必须竭力避免自己的族人成为那不幸的一批,至于别的,却顾不了那麽多。
他的谋划被意外中止,因为他还没能走到长杨王宫,人就被当地的叛军逮住了。他被五花大绑地送到叛军头目面前,眼睁睁看着那群不讲礼数的家伙把他从头到脚的乱摸,摸出了他身上的官凭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