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徒。”上官陵平淡道,“你以为自己现在活着,站在自己的地盘上,身上就没有死的影子?你怎麽还敢说敢动呢?”
衆人皆是一静,顷刻,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吴天王道:“上官大人,你难得到此,我们想请你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是要扣留她的意思了?上官陵倒也不觉意外。将她扣在手中,备战期间能让昭国投鼠忌器,适当时候,说不定还能拿来谈些条件。
“天王盛情,在下心领。”她微笑道,“只是女皇陛下切盼在下返归,若迁延太久引起误会,再发生如萧将军闯理司大堂那种意外,反为不美。”
吴天王一听,立即想起之前就是因为昭国羁押了成蕙,才弄到如今这个地步,以牙还牙虽能爽快一时,长远看来却未必为上策,只得作罢。
见衆人无话,上官陵便不紧不慢地啓口。
“在下此次前来,另有一件要事奉告。天师洪希圣的大名,或许你们早有耳闻,据他所言,天地大劫将至。”遂将劫期与太荒阵等事告诉了一遍,末了道:“我奉陛下圣命,寻求天下义士,以成太荒神阵,救劫度难,还世清平。想来义军之中,必定多有义勇之士,不知可有人自愿应募?若有的话,可与我一同返回昭国,面见洪天师。”
此言一出,会堂内立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不少人面露惊疑之色,显然对“天地大劫”、“太荒神阵”这类玄之又玄的说法既感好奇又心存疑虑。几个年长的头目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其中的利弊与真僞。
“上官大人,你这些话可有凭据?”
“未来之事,怎取凭据?”上官陵道,“只是洪天师乃当世高人,其预言多次应验,想必不会在如此大事上虚言妄论。”
见衆人半信半疑,许久也商议不出个结论,她又道:“如若不信,你们可以遣人跟我去昭国看看情形,见过天师,自有分晓。你们上次安排‘一明一暗’的出使,不是本就打算探听点消息吗?”
吴天王吃了一惊。
上次出使的安排,连义军中知道内情的人都不多,上官陵怎会知晓?难道是蕙儿和白石洩露?那也不至于,这两个孩子虽年少,却也明白分寸,怎会轻易将机密事告知外人?难不成这上官陵真有未蔔先知之能?
这样想着,他便不知不觉对大劫之事信了一大半,沉吟着道:“若真有此事,劫期将至,那我们和昭国不管谁胜谁负都毫无意义。此事关系重大,依我看,咱们还是宁信其有。这样吧,就依上官大人所言,我们遴选一队义士,跟随大人去昭国。”
-
对于这些新来应募的义士,沈安颐与洪希圣都十分欢迎,然而当他们与洪天师交谈过后,原本志气慷慨的义士们都犹豫了。上官陵看在眼中,相当纳闷,最后实在忍不住,亲自叩开了洪希圣的大门。
“这些人不说勇猛无敌,在长杨军中也都舍生忘死,难道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入阵麽?”
洪希圣抚着他洁白的仙髯,若有所思:“也不能说不愿。”
上官陵听得费解,见他不肯多说,只得自己先告白:“其实……我也可以。”
“你?”
洪希圣眼皮一抖,蓦然擡起眼睛盯住她。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上官陵见他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天师有何难言之隐?”
洪希圣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吐出三个字:“你会死。”
上官陵并不意外,这是她早已知晓的事。
“仅是如此麽?”
“仅是如此?说得轻巧!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麽。”
天师大人嗤了一声。上官陵望过去,见他素来高蹈悠然的容色已然变成了一片凝冰似的严肃,心内暗暗诧异。
“你想不明白,那我告诉你好了。太荒阵将此世界从无始乱劫改变为常劫,为了保持整体的平衡,时空也会自动调整到新状态,包括过去的时间。对于其他人而言,结果是走向人生的另一个方向,但尚有一席之地,可你进入了太荒阵,且随其它神剑一起湮灭,于是在新的世界中,不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并没有你的存在。对你而言,结果不但是身死,而且是万缘散尽。你在这世上的存在证据将被全盘抹除,所有时间上都不会留下你的痕迹,没有文字记载,没有坟墓碑铭,甚至也不会有人记得你,就如同……你从未活过。”
高天杳杳,鸟飞不至。
上官陵仰头望着,心间飘摇着一缕疑惑。倘若目之所见的苍天,其实只是虚空,那贴近地面的虚空,为何又不被视作天的一部分?
然而地中就没有虚空麽?土壤之内亦有孔窍,可从未有人说过地中有天。自然,也没人以为天中有地,神仙们也是住在云端里。
洪希圣对她说“你从未活过”时,她心里忽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我本就不曾活过。生死本是幻觉,就如天地亦无非假称。可是,所有一切到底只是理智上的推想,这生动可感的色香诸尘,这切切相随的耳目身觉……又如何能够忽略呢?
就像拔河一样,她想。倘若有一天,人能轻易将这“拔河的两边”合为一体,世间便不再有纷争,却也不再有故事了。
眼下,这二者还截然相对,于是游鱼知乐,落花有情。待到将来,便只剩下飞云无际,青空无色了。
将来总是会来,所别者唯在迟速而已。来得快些会更好麽?只怕也不见得。若是眼前立至,对于热情期待它的人而言,或许倒成了另一种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