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生活,又与她想象中有些许不同——
譬如那些总也在路上逃难的流民,譬如那些到哪儿都躲不开的饥荒与战火。
她幼时虽也在边城生活过,见识过与都城的富贵繁华截然相反的生活,也知道底层百姓想在乱世中讨生活,有多不容易,自诩比都城里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更懂人间疾苦。
但在临近边境的白石村落脚的时候,她仍旧为自己的所见所闻,而深深震撼。
在那里,她遇到了为一口发霉的干粮,而大打出手、致人死亡的流民;也看见了母亲为了给自家孩子换一块饼,委身给一个齿摇发秃的老乞儿,最后活活被凌虐而死;甚至还有数月没米下锅的人家,为了能苟活下去,将自己的孩子拱手让出,与别家交换而食。
家中的孩子抱着破碗痛哭流涕,碗里是他们昨日还在一块玩耍的同伴,被换走的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亲手足。可他们又不得不忍着呕吐的冲动,咽下这来之不易的“食物”,让自己活下去,想着下t?一个被送出去交换“食物”的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即便填饱了肚子,也开心不起来。
羯人的游骑隔三差五就要来村子里骚扰一波,或抢夺一番屈指可数的、他们并不短缺的财帛食物;或抓几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胡乱发泄,还要人家的亲眷在旁边看着,弄死了就随手丢到旁边,喂他们带来的猎犬;有时候就只是无聊,想杀几个人打发时间,为了助兴,还放出猎犬追逐那些饿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猎物”,互相比赛谁在一炷香时间内杀得更多。
村子外头的乱葬堆都是他们的杰作。
——因为来不及好好建坟修墓,也没这钱财精力做这些,只能随便挖个坑埋了。
封土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山,人站在底下都看不见西斜的太阳,却仍旧盖不住里头掩埋的断肢。遇上暴雨天,泥浆反涌,发胀的死尸被顶上到地面上,直白而赤裸地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也没人过去将他们重新入土为安。
倒不是他们害怕,战乱多事之际,死人总是比活人多,也比活人更加安全,他们只是麻木了,并不觉得这样暴露在外有什么不对,甚至还会过去翻拣一些新鲜的,让自己挨过今天的饥。
原来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人间。
——对于那些真正活在底层的百姓来说,能在乱世中不让自己成为别人锅釜内的果腹之食,就已经要拼尽他们全身的力气。
而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
她头一回开始认真思索婚仪那天的争吵,揣摩萧妄说她只会躲在深宫里享福的话;顿悟了当年月氏先祖为何甘愿摒弃京中的荣华,筚路蓝缕,一点一点创立百草堂,兼济天下;明白了阿父阿母甘愿将自己囚在边境之地,从断壁颓垣中修建落凤城的苦心;也逐渐开始理解,为何阿弟当初执意要离开都城,随小姨母一道游历民间,风餐露宿,又为何这般坚持要参军北伐,向羯人讨回失去的土地。
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的确就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花。
那些曾经让她困顿苦恼、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儿女情长,跟这些真正威胁到生命的恐怖相比,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的烦恼。
曾经她以为的落凤城里的“艰苦”生活,已经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触摸的人间仙境。
她放弃了接下来的旅途,选择留在这座荒芜偏僻的村子,以百草堂宗主的身份,为他们做点事,病了无钱就医的,她让医士过来给他们看诊;没有食物果腹的,她出钱从别的地方采购黍米菜蔬,给他们充饥;羯人敢来劫掠,自有百草堂的义士帮他们抵挡。
久而久之,这里有了新的农田、新的屋舍、新的城防机关,成了方圆百里内最富饶的村庄,附近的流民纷纷赶来投奔,越聚越多,俨然有成为下一个落凤城的趋势。
而这些流民之中,也有几个失去父母的、结伴而来的孩童。
起初,他们和沈盈缺并不亲近,甚至还有些戒备,从她手里接一碗水喝,都要犹豫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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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路上遭遇了太多磨难,才会这般多疑吧?
沈盈缺也没多想,照旧让人给他们送衣送食,包裹伤口,教他们读书习字。几个年幼的孩子渐渐和她熟悉起来,时常在门前等她过来教书,有时她太忙,没时间,他们便主动过来找她,给她打下手,开始和她讲他们过去的事。
从如何被父母抛弃,到来这路上的艰难险阻。
那时沈盈缺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被拐子拐走,预备送去三更堂,培养成杀手的。若不是一位叫“杨小树”的少年领头带他们反抗,他们早就被三更堂那些非人的“培养”,折磨至死。
只可惜,逃难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山匪,虽险象环生,可一位和杨小树一般大、一直在照顾他们生活的漂亮阿姊小叶,被山匪劫走,下落不明。
杨小树为了找她,到现在还没回来,这样的乱世,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沈盈缺虽从未见过那位少年,但听了他的故事,也甚为钦佩,答应帮他们一块找人,还问了那位少年有何特征。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仍旧形容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他右侧额角有一块弦月形的暗红色胎记,一直拿碎发遮着。
她也只好用这点零星线索,派身边的暗卫去寻,希望能给这群孩子带来点好消息。
却不料好信儿还没等到,反而等来了那些对此地积怨已久的羯人散骑一块纠集南下、偷袭村子的噩耗。
遍地的大火,漫天的哀嚎。
沈盈缺仿佛又将当年落凤城的悲剧重新经历了一遍。
明明已经比十岁那年拥有更多力量,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亲手开垦出来的农田,被付之一炬;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学堂,成了他们屠杀孩童的阿鼻地狱;那些才刚学会念《三字经》的孩子,早上还在对她盈盈微笑,给她打水喝,到了晚上,就成了一具具挂在村子口的尸体,肚皮割破,肝肠流地。
只是这回再也没有人赶来救她。
她在领人逃亡的途中,不幸被追兵抓住,打晕了带走,醒来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眼下是何年月,只能看见四面高墙围成的阴暗狭窄空间,儿臂粗的铁索从墙上射出,牢牢锁住她双手双脚,叫她动弹不得。
将她关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是谁,但那人似乎并不希望她死,每天按时派人来给她送饭送菜。她若不吃,就往她嘴里硬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