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仰看着题词,天上的雪花前赴后继想要落到她如水的眸子里。她慢慢道:“寒声,中秋宴上,本宫记得皇上用的锦帕好像旧了点。本宫要不绣张帕子送给皇上?”
她想效仿孝明皇后绣一方手帕。绢帕,世人所谓“横也丝来竖也丝”,丝者,思也。蓦然之间她又忆起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
别离才知相思重,而今她与他隔过一遭生死,才更加知晓其间滋味。
她已迫不及待想绣好绢帕送给他了,此前他用的绢帕都是宫中绣娘做的,不知他收到她的帕子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会……惊喜么?
她心里燃起一簇火苗,噼啪作响,刹那间就如野火燎原般烧得她心神不宁。当一个念头浮现出来时,她已无法继续等候下去。
寒声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家娘娘:“娘娘,您,您……”
稚陵疑惑道:“怎么了,不妥么?”
寒声讪讪一笑:“不太妥。娘娘您忘记了,您此前说给大将军做双袜子,然后,然后手指戳了二十来个窟窿,把将军都心疼得不得了。”
稚陵脸色浮出一线尴尬,但依旧嘴硬说:“不,我这回不会那么笨了。”
她素来说一不二,也很执拗,寒声哪里拧得过她,哪怕这头一日便把十个指头都戳了个遍,也还宽慰自己:“很不错,比上次已有很大进步。”
事实上,对于别的事物她不算太挑剔,次些的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她都不怎样在意,宫人失了礼或者佩戴不齐整,说一句也就算了;独独这方帕子,她始终觉得不够好。
第一日看去的时候分明还不错,搁了一夜再看,便十分嫌弃了,于是一针一线都从头再来,也就间接导致每一日十个指头都要从头再被扎一遍。这是不可豁免的代价,她除了时常喟叹着掌握针线简直比掌握弓箭还要难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寒声的确于女红上造诣颇高,给她描画的龙纹简直栩栩如生,稚陵说:“有这么好的花样子,就算我绣工差一点,肯定也差不了多少。”
大抵世事总会往人所未料的方向进行,或者说稚陵料错了方向,在三日过后功成之日,寒声望着那方帕子,眉头微微拧了拧,她不知帕子上的花纹为何从金龙变成了金蛇。
稚陵已发现了自己于刺绣一途上没有什么天赋。
好在当年教她读书的夫子曾语重心长教导她,世事最怕专注坚持四字,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云云。稚陵那时候发现自己在读书一途上也没有什么天赋时,便以夫子的话告诫自己,在大考前五个日夜里发愤图强,果然顺利通过夫子的结业考试。
她便再度以夫子的话来鞭策自己,把专注坚持的精神延展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当中,饶是已经绣残废了七八张帕子,依然未肯放弃,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
敬陵元年腊月二十九的清早,距离敬陵帝给她下的禁足令已有十来日。这飘了十几日霏霏细雪的天终于在此日放晴,晨光熹微,但雪风尚劲,吹得庭中枯树枝上的雪飘飘洒洒,宛若梨花。
寂静了十来日的栖梧宫也难得有点动静,这动静就是宋大总管宋成和来了。这个节骨眼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皇后娘娘她快要出禁了。
寒声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愈发恭敬地迎着宋成和进了栖梧宫的门。宫院里很清静,穿过前庭,宋成和目光正好落于一位美人身上。
美人姿仪优雅,屋檐的阴影静静落在她身上,最为瞩目的是她乌黑云鬓上所簪的一支金钗。
金钗工艺繁复,嵌着一粒明光熠熠的南海明珠,金累丝雕花精致非凡,凤凰羽翼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似的,极其贵重。
宋成和知道,那是娘娘十四岁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敬陵帝订下婚盟时,当时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钦赐给娘娘的无价之宝凤皇钗,象征着无上的恩荣。
太皇太后还许诺过,但凡她在世一日,则凤皇钗在一日,敬陵帝一日不得废后。
漆红门槛上坐着专注刺绣的稚陵尚未注意到这番动静。
这刺绣极耗费精神,更明显的是伤眼睛,或也正是因此,在这个难得的晴日里,寒声轻轻推了她一下后,她从绣面上抬起头,望着面前点头哈腰的这个内监,一时没有认出来是谁。
还得寒声机灵,在她跟前低语:“娘娘,宋公公来了——”
她惊讶之余,忙地向那个苍老干瘦的小老头极真诚地笑了一笑说:“咦?宋公公怎么来了?宋公公平身吧——”
她小心把绣棚放到一边,向着宋成和走了两步,才又注意到宋成和他身后还跟着小顺子,而小顺子的手里托了一样东西,红绸布盖着,不知是什么。
“是皇上叫你来的?是不是本宫的禁足可以解了?”稚陵拢了拢身上赤狐披肩,清凌凌嗓音一连串问道。
宋成和早已习惯了娘娘的直截了当,笑笑说:“娘娘,确是皇上命奴婢来的,西域的属国进贡了一壶烈酒,皇上想到娘娘从前极爱喝酒,所以将这酒赏赐给娘娘了。”
正如宋成和想破脑袋也没预想到皇后娘娘会在门槛上坐着绣花一样,寒声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那红绸布底下的,不是什么解除禁足的恩旨,而是一壶贡酒。
一壶据传上天入地也难寻的顶烈的贡酒。宫中的确有这么一位淑妃娘娘,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即墨浔那亲亲表妹,在宫里算是平步青云,又一向做出柔弱模样,稚陵看不惯她很久。
前些时日她禁足,据说太后就有意让淑妃暂摄后宫诸事,还拨了元宵夜宴的差事给她练手;太后很想把淑妃培养起来协理后宫。
好在,她的靠山虽是太后,稚陵尚有一座更大的靠山太皇太后,故而从来不把淑妃放在眼里。
“晁幼菱?”稚陵“呵”了一声,“她做什么要毁了本宫的雪?”
小宫女愈发抖得厉害,连声音也渐小,说:“淑妃娘娘进园采花,瞧见,瞧见后……便说,‘皇上素来珍惜寒香园的好雪,被人坏了雪,怕是要震怒。’便向我们要了扫帚,把雪都给扫平……”
“她是亲自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