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把他的每道目光都收在眼底,包括这绵长刻意的一眼。
那支绿玉簪忽然显得刺眼,稚陵刚刚兴高采烈策划着上元夜宴的心情滞了一滞,但为了打断这一眼,她又添补道:“既是阖宫同乐,那么这个彩头,不如皇上来出罢?这样,更显隆恩浩荡,泽披苍生?”
末尾两句已略显刻意,有心人大抵都能听出稚陵话有弦外之音。她也一瞬不瞬地望着即墨浔,即墨浔闻言果真从丽才人那儿收回目光,转瞧了她一眼,神色依旧凛冽。
他顿了顿,众人瞩目地偷望着他的情态,见他淡淡点了头:“上元佳节,与众同乐自是应当。此事,便交给皇后办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稚陵。
这场请安会给了各人或惊喜或惊吓,于稚陵而言又惊又喜,但却很难不去揣摩,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众人告退以后,稚陵见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靠近他,主动说:“皇上用过早膳了么?不如咱们一起用吧?”
银袍青年冷清清道:“朕有话同你说。”
稚陵单手摸了摸下巴,歪头思索无果,只好道:“皇上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么……”
他瞥她一眼,似在看她的反应,一手端起茶盏,但并未喝,稚陵觉得他可能有点冷,所以又贴近了他一点,靠着椅臂,拉起他的手替他暖暖。
她心底“嘶”了一声,露出微妙的“果然如我所想”的神情——他的手,也确实不大热。
即墨浔放任了她这回的小动作,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两件事。”他顿了顿,“大将军在外征战辛苦,递呈的折子里提及将军很挂念皇后。皇后择日给大将军写封家书,问一问平安。”
稚陵没有多想就答应了,的确该给父亲去信,上回写的假家书毕竟只是给即墨浔看的;她追问道:“那,第二件呢?”
即墨浔又一次放下了茶盏,那只手抬到太阳穴处正要揉一揉,稚陵已松开他的手,先一步替他揉按。她手法学得还不够娴熟,揉太阳穴的时候尚显笨拙,但是她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力气。
他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只好重将茶盏端回来。
稚陵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乌墨如缎的长发,正龙黄金冠束着,尤显尊贵无匹。他的脸颊也晕凉晕凉的,——女人若是水做的,敬陵帝即墨浔一定是冰做的。
“梁王要进京,此次上元夜宴,梁王妃也会来。你好好准备一番。”
稚陵诧异地重复道:“梁王,梁王妃?不是说先帝贬谪梁王到了凉州,不准他进京?”
虽然诧异,但是她手上没有丝毫松懈,她算是知道了,为何即墨浔近日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或许昨日去寒香园散心也正是为了此事。
那时,她可就说不清了。
她强自定了定心神,好在有面纱缚面,不至于叫她的神色全被即墨浔瞧见。
自然了,他如今沉浸在喜悦里,恐怕没有平日多疑。
他主动要搀扶她,她伸手去,偏偏此时,那锦囊的系带松开,啪嗒落地,把那枚黑玉坠子摔了出来。
即墨浔眸色一凛。
第36章第36章
稚陵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便要弯腰去拾。即墨浔先她一步拣在手里,黑眸微眯,问她:“这个,是哪里来的?”
嗓音情绪莫测,稚陵尚没有想好说辞,只强做出了从容冷静的样子,顿了顿,说:“是……”她心念电转,说:“是别人送给妾身的。”
即墨浔正要追问是谁给的——这挂饰看着并非俗物。
恰此时,一道温雅含笑的声音在楼梯转角那儿响起:“夫人,怎么了,可是这坠子有什么问题?”
稚陵循声望去,那位正下楼梯的姑娘,眉目姣好,笑容温柔,穿着一身浅红绫的长裙,腰间束着一掌宽的杏黄色纱带,端庄大方。她手边是几个琼珍阁的伙计。
稚陵认出她是晋阳侯府的周怀淑周小姐,那个上元夜里,自己同她还有个一面之缘来着。
大抵世上再没人同她一样心宽,觉得死于挚爱之人的长剑下,是她短暂十七年人生中最幸运不过的事情。
可若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宁可继续做她的卑贱的舞女,似尘埃一般活着,也不要再肖想高高在上的长公子会娶她为妻。
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一场春秋大梦,被他那把长剑刺得破灭、稀碎。
——
庄王二十一年的深秋,晋国绛都笼罩着兵戈的铁腥,蛰伏在暗夜之中的各路兵马仿似毒蛇欲伺机咬断猎物的脖颈,吸食他们的血髓。
大兴宫中的变故发生得那样之快,不等缠绵病榻的老晋王蹬腿呜呼,他的结发妻子已为他备好见血封喉的毒酒。
千钧一发之际,晋王的长子挟兵赶至,双方胶着难分。
史书中所载的这场宫变,进行得悄无声息,只一夕之间,王权更迭,封在了晋南的长公子浔领兵归来,继承君位。晋庄王薨,朝中三公五老、左右二相悉数为长公子浔佐证,晋王遗命长子为继,即墨浔的王位乃是正大光明。
新王即墨浔即位,尊其母薄氏为太后,封其弟即温瑜为平昌侯。
这本无可挑剔,是嫡是长,理应即位。只,史书却着下一笔,淡淡点在了一个裴姓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