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钱的主要途径是替京郊的大慈恩寺抄经书。
三年前她折了手腕,恰好是右手,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提笔握剑,谁知平昌侯即温瑜神通广大替她延请了晋北的一位游方神医治伤。她对平昌侯心底的爱重感激又增了一分。
神医说恢复期间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手腕,她便择了练字一道。
那一日起了潇潇疏雨,也是十月深秋,门口几盆金盏菊开得正好,即温瑜匆匆从门外打起珠帘进来,珠帘咣当咣当地响,他身上月白锦袍湿了大半,却是欢喜地唤她,对她道:“你猜我带了什么来?”
她猜了几样,都没猜对,他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取了一只锦蓝绒布做的布袋,袖出来,正是一枝笔。
“昨日行坊司那里走售的,我看它精致小巧,想着一定适合你。”他微抬起眼眸,将笔塞到她手心里,催着还愣着的她去试一试。
她许久未写字,提笔的时候尚有些紧张,但虽在觅秀寻音和即温瑜的灼灼目光之下,她写的时候还算从容不迫。
她默了一段前朝的词。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困纤腰怯铢衣重”一句,仿佛某个更深漏残的清夜里,她在灯下,也曾写过这句词一样。
但她并未细想,怯怯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压在手肘下头,被觅秀抢着抽走,嘻嘻念道:“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
寻音也是那时候赞叹着,“啊,姑娘的字真是好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即温瑜刚要探头去看,她则一把抢走,揉把揉把攥进手心里,察觉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低了头,讷讷说:“笔,笔很好。谢谢三公子。”
她回想彼时的心情,大约是觉得他那样的心意,值得她多练个三年五载的字,才不枉费。而三年前,她只横看竖看也觉得自己写的字配不上那样昂贵的笔。
他虽然不说,可她就是认得,那枝笔是出自于江南制笔大师罗大家,传世也不过五六十枝,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轻描淡写地便揭过去了。
当然,她那时也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然也并不知这枝紫檀狼毫笔的贵重。居住于谧园,处处要讨好打点,她才渐渐晓得都是要烧银子的。贵人虽管她吃穿不愁,其余开销却是要靠自己来挣。
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习了一手还算漂亮的簪花小楷,反正有这手字,也就将好拿来赚钱,抄一卷金经可以得二钱银子呢。
半个月的时光过得飞快。而在觅秀寻音几乎是翘首以盼的等待中,盛宴前一日,即九月十四的夜晚,她们和姑娘总算是登上了进大兴宫的马车。
冷清的夜风将织锦缎质地的马车帘子吹得胡乱地飞,偶尔会掀开一角来,教她看见茫茫的夜色下的宫城。
巍峨的宫殿在霭霭暮蓝色里仿佛庞大的剪影,一重一重压迫着她。她察觉到心口那儿隐隐作痛,想大约是夜风吹得有些冷了。
寻音贴心地递过来一只暖炉,她很赞赏寻音的贴心,抱着暖炉,隔着厚重大氅贴在胸口附近,仿佛浑身的骨骼都想往这唯一热源处缩起来。
马车辘辘驶过第二重门的时候,就该下车步行了,想到深秋夜里晋国的寒冷,她不得不又提前打了个颤儿。
身上这件鹤氅还是旧年过年水晶楼年终大促,觅秀用他们的跳楼价买到的。她十分赞赏觅秀的一点就是觅秀那无人可以匹敌的讲价功力。
只不过凑合过了上个冬天,今年鹤氅的毛便开始有哗啦啦掉落的趋势,这让她开始怀疑水晶楼是否以次充好坑走了她整二两白花花的银子。
第二重门正是禁宫的东门承化门。承化门开了侧门,她自马车上下来,夜晚的风紧俏地擦着她脸颊,生疼的让她不禁轻蹙起眉头。
“姑娘?”人在倒霉的时候,总会接连倒霉。稚陵此时此刻就对寻音之前说去京郊大慈恩寺拜一拜的事情深以为然,可惜时光并不能倒流回去,她也无法临时抱佛脚。
果然还是害怕什么则来什么,她在这巴掌大的客居里转悠了十来圈后,派出去的小机灵鬼觅秀就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少女的脸颊出现满脸通红时,最大可能往往是碰见自己的心上人,第二可能则是火气上涌导致满脸通红。但稚陵深知觅秀姑娘没有什么看得上眼的男子,那无疑,一定是遇见了令她火冒三丈的事。
她贴心地给觅秀姑娘倒了杯冷茶降降火,觅秀尚未觉察到她的动作,只深恶地皱着眉,喝下一大口冷茶,大约是唇舌得到滋润,随后骂人的话倒豆子一样倒出来:“奶奶的,……”
稚陵抚了抚觅秀的背脊,宽慰她说:“都是小事,没关系的。”
觅秀一双秀丽的眸子瞪得浑圆,看向她:“姑娘,这叫什么事,这怎么能是小事?奶奶的,要不是我一个人实在是打不过她们,我……”
话音至此戛然,觅秀立即站直了惊呆了似的看着自家姑娘:“怎、怎么能教姑娘给奴婢沏茶,奴婢……”
稚陵可从未计较过这些,毕竟她也从来不够格当什么正经的主子。她打岔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觅秀瘪瘪嘴:“那些个人当真是仗势欺人。姑娘不也是杨郡薄氏的表姑娘么,姑娘出了彩,那杨郡薄氏难道还会少了风光么?”
稚陵心中却似被鼓槌重重一敲,竟然和杨郡薄氏沾了边?
她急于知道下文,所以看见觅秀因为骂人骂了半箩筐而舔了舔嘴唇时,她立即又给她倒了杯冷茶,弄得觅秀脸上更红了,直摆手:“姑娘快折煞奴婢了。”
觅秀虽是个炮仗性子,泼辣有余端庄不足,但待她一直顶好,稚陵可从不觉得给她倒一杯茶有什么大不了的。稚陵笑了笑,叹说:“我可是急着知道你探来的情报呢,你这丫头偏还吊我胃口。”
觅秀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八岁的年纪倒似八十岁的老翁,惹得一边的寻音笑出声来。
“姑娘,奴婢去了内务监打听,那领事的大太监简直欺人太甚,昨夜里姑娘分明也是他做主迎了进来,今日竟然翻脸不认人了,说,说献舞的姑娘分明是杨郡薄氏嫡支的大小姐薄云钿,哪里来的什么表姑娘裴稚陵?——可真真是气煞人也!”
喔,太可恶了。
稚陵心里淡淡地闪过这句话以后,竟然了无波澜。
她觉得自己这般懒怠去应付的状态不好,打起精神来又想了想,喔,简直是太可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