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有点懵。
正在用奶汤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对面的老父亲,深邃黑亮的瞳孔里,尚且尽情透着一天好心情的散漫悠哉。
不一会儿,魏珠带上来一个一身水师兵服的年轻人,面上有着一般年轻人没有的勇毅和机灵。
“奴才海柱给皇上请安,给四爷请安。”年轻人不敢抬头,眼睛瞄见炕几两端两个衣襟,一个大红底色,一个石青底色,一个亲王才能用的团龙密纹金色花纹,一个是皇帝才能用的明黄色海水江崖图案。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
康熙转脸对上他,面无表情:“海柱,说说吧,怎么回事?”
水兵海柱听到老迈的声音,尾音里带着几分老年人精力不支的疲倦,猜到是康熙皇帝问话,当下就激动地说了起来。
原来,是南海水师马六甲大营的一个守军管带,叫祝宏才的,和大营提督、南海总督上报上来,说十三爷偷偷回京欲行不轨。总督蔡珽派人来查看,发现十三爷果然不在南海了,很是震惊。更得知四爷的人来过南海,见过十三爷后,十三爷不见的。连忙派人进京通报康熙。
四爷安静听完,大大地吃了一惊,十三弟离开南海了!而且是见到王之鼎后离开的!他立刻紧张起来,身体紧绷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康熙,听到康熙问道:“老四,你派人去了南海?”
四爷一个激灵,心脏砰砰跳着担心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十三弟,口中很诚实地回答:
“回汗阿玛,儿子派府里副管家王之鼎去了南海,见大哥和十三弟。一是不知他们何时回来,送去弘晖大婚的喜糖喜果子,以及春节礼物。另外有信件嘱咐大哥和十三弟,不要因为春节着急回来,办好差事要紧。”
“哦……”康熙沉思一会儿,问那水兵:“你们大爷那?”
“大爷人还在南海。他也可以证明,十三爷确实是离开南海了。”
康熙点点头:“下去吧。”
水兵海柱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外间门,四爷实在忍不住对胤祥的担忧,急切地问:“汗阿玛,儿子很担心十三弟现在在哪里,儿子担心他的安全。”
“他的安全你不用操心。”康熙冷哼一声,顺便给他一枚冷眼。“他一出南海,朕就收到消息了。朕的人跟着他那。等他到京,直接秘密押送去宗人府。……事情查清楚了,再出来。”说罢,端起奶汤碗,继续慢慢地用着。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窗外风吹大雪的簌簌轻声,人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吱吱声。四爷的脑袋脖子,一节一节地慢慢的,时光一样慢慢地,微微低了一秒。双手优雅地捧着黄色满地青花九桃奶汤碗,全神贯注地慢慢地用着。奶白色汤的热气蒸腾熏染了他如墨画的眼,刀裁般的眉,朦朦胧胧。
面前老父亲刀刻板的深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胡须,也变得朦朦胧胧,好似四爷最喜欢的普洱茶在冲泡的那一刻。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门,在奶汤和茶叶之间门,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来临,变成雪下降人间门。
良久,良久,用完一碗奶汤,照顾康熙躺着假寐休息,四爷听到自己说:“汗阿玛,求您册封皇额涅吧。儿子想,皇额涅以后尊享后世子孙的香火,和赫舍里皇后、钮祜禄皇后一样。”
康熙的心骤然一缩,刀尖碾过的疼。疼得他好似失去了知觉,而他的身体本能地保护他,要他不要去感知那份疼痛。
“好。”康熙听到自己说,老去的帝王声音颤抖着,连伤痛都是嘶哑无力。
康熙脸上松弛的脸皮肌肉皱纹一起颤抖,他猛地睁开看了老四一眼,那一眼,似乎要看到老四的灵魂深处,看清楚他的目的!却又因为他不躲不避的坦然自若叹息,因为他眼底深处刻骨悲伤哀痛动容。
星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珊瑚枝桠的乱影,一盏琉璃灯挑着晃晃悠悠的光芒行进着,小太监赵昌挑着宫灯,忍不住几次回头看看,他听不到四爷的脚步声,生怕四爷化成一片雪花不见了。四爷的呼吸比雪花还静,慢慢地落脚抬步,一步一步往宫门移动,脚步轻的,好似生怕踩重了积雪怕雪花疼着。
大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
手里的“一枝绛雪”,四爷近乎虔诚地举着,他担心他的手哪怕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颤抖,都会惊扰红梅娇嫩的花瓣儿。他的脑袋里针扎的疼,疼的他眼睛一片片黑雾弥漫,心里惊涛骇浪翻涌着,面上表情却是稳稳的。
和他的一双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一样稳。
太监们扫雪的身影陆陆续续地出现,前面宫中大道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只路面冻得有些滑,路过的人都踮着脚走的越发小心。四爷浑然未觉,犹自凌波微步般地飘着,宫人侍卫和他行礼,他惫懒如常地含笑点头叫“起”。
腊月初的月亮弯弯好似小船,泛着寒光的月光好似被冻住了的单薄。四爷一步一步地走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下,身前花瓣儿上犹自带有的一点点白雪,映着黄玉般的蕊,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
四爷一路,就这样走着,走过宫中漫长的大理石甬道,走过宫里到雍亲王府的三条街道,红绢灯笼挂在各个门上,一路行礼请安的下人无数,孩子们都焦急地跑来找他,他慈爱地笑着,走到了如意斋院子门上。
一个人的脚步渐渐地靠近,隐约可见石青色宝蓝岁寒三友纹样的靴子,隔着几丛梅树停了脚步再无声息。“出来。”四爷低低地唤了一声。没有动静。四爷的语气颇有严厉之意:“再不出声,我便让人把你抓过来。”
人正是八爷。
孩子们也知道是八叔。奴仆们也知道是八爷。可明显,四爷今晚上回来不对劲,八爷这是躲着四爷那。
没有人说话。八爷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冻得有些僵住,隔着花影看见一抹大红衣角与自己相距不远,上面的金色团龙密纹张牙舞爪好似要吃了自己,心中更是惊骇恐惧,忽地回头看见池塘的假山后闪过一色翠绿的丫鬟衣装,灵机一动捏着嗓子道:“奴婢是正院的丫鬟,出来赏雪对梅花祈福的,心愿还没说完,不能见爷,请赎罪。”
四爷道:“你叫什么名字?”八爷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贱名,恐污了主子爷的耳朵。”
听到脚步声靠近,混账四哥近了几步,急声道:“爷别过来——我的鞋袜湿了,在换呢。”混账雍正果然止了脚步,久久听不到他再开口说话,过了须臾,听他的脚步声渐渐往如意斋里面走了,再无半点动静,这才回神过来,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仿佛身后老有人跟着追过来一般惊怕,踩着一路碎冰折过漫长的小巷跑回了两府邸挨着的那道墙,快速地爬梯子回去自己家。
八福晋丫鬟们一干人见八爷魂不守舍地进来,跑得发辫松散,仪容皆乱,不由得惊得面面相觑,连声问:“爷怎么了?”
八福晋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来,八爷一口喝下,才缓过气道:“梯子边上的雪垛旁边窝着两只猫,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真真是吓坏爷!”
八福晋微笑道:“是四哥家里的两只小奶猫儿顺着梯子爬过来的。我想留下来,就不做声地养着,哪知道吓到了爷。”又扬声唤道:“墨言,煎一剂浓浓的红薯姜汤来,给爷祛风压惊。”丫鬟墨言一迭声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