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惟一沉沉闭眼。
贺均每喂贺惟一一勺药,便替他仔细擦去颊边药渍,喂完后让贺惟一咬了颗枣在嘴里,十分小声地说:“病中不能多吃,待父亲好了,儿叫人多买些来。”
贺惟一没有睁眼。
贺均将声音放得更低,唤了一声:“爹?”许久,他叹了口气,退出门去,叫人收拾药罐汤碗。
“搠思监大人送来的礼都在后院,少爷看怎么办?”管事等候已久,贺惟一此次称病之后,贺家大小事都由贺均夫妇处置。
“单独放一个地方,要让人就算抄家也抄不出来。”贺均咬牙道。
“少爷!”管事骇了一跳。
贺均安抚了他两句,见管事也相信了他的说词,不再惊慌,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去。
是月,河南战火如荼,察罕帖木儿请准通令全国,八月乡试的河南举人及在他乡避兵的儒士,不论籍贯,照河南行省原定数量,在陕州置贡院如期应试。妥懽帖睦尔批示:照准。接着,察罕帖木儿整顿秦晋各地义兵、官军,统编为一军,奉察罕帖木儿一人为帅,调集河南行省全部兵力,围剿汴梁。
一夕之间,汴梁紧闭四方城门,宫殿之中,歌舞不断。韩林儿被宫人唤醒时,已是傍晚,筵席上菜肴已凉,猪皮上凝了一层薄薄白霜。
“太保还未回来吗?”韩林儿揉了一下眼。
宫侍毕恭毕敬道:“传令说让陛下先回后宫歇息,明天上午太保大人自会进宫面见。”
韩林儿没说什么,只是在席上坐得屁股麻,起身站不稳,最后是由两人左右搀扶回去。
睡到半夜,韩林儿起身,拿开挂在他臂中的纤纤玉手。女人翻了个身,乌云似的长发披盖在肩头,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月光洒下,韩林儿一身素衣,到天井中坐着。原先这天井是光秃秃的一片,后来韩林儿让花匠来整治,照他的喜好添了不少,又在天井里造了一个石亭,方便他有地方坐着发呆。
韩林儿一走下石阶,便注意到石亭里有个人。
那人影他再熟悉不过,心中顿时雀跃,加快脚步朝前走了数十步,突然,韩林儿意识到了什么,脚步停顿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韩林儿冷冷地问,“不是叫你走吗?”
“大军围城,无路可去。”
“你能走。”韩林儿走上前去,逼视穆玄苍,“对吗?”
穆玄苍抬起手,正要落在韩林儿头上时,韩林儿猛地后退一步,背过身,长出一口气,语气近乎恳求:“赶紧带你的人撤走,毛贵死了,赵均用只想自己做皇帝,关、潘二人兵败如山倒,溃逃出大同,刘叔和我,谁也不是这块料。穆玄苍,你选错人了,兀颜术也看错人了,韩家没有这样的命数,就不要再……与朝廷作对,只会死更多人。”
“陛下是想投降吗?”穆玄苍平静地注视韩林儿。
韩林儿脸上发烧,不敢转过身看穆玄苍,他的嗓音沙哑不堪,不住发抖:“汴梁古都,多少皇帝的英魂终结在此地,搬来之后,我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安稳觉。他们都在梦里唾弃我,居于九天玉阶上,那声音、声音阴魂不散,仿佛我是一只阴沟里的耗子,竟堂而皇之坐在了皇帝的膳桌上。”
“陛下,想投降吗?”穆玄苍又问一遍。
韩林儿耳朵通红,脖子青筋突起,牙关咬得腮帮都发酸,终于,他转过来直视穆玄苍,沉声道:“如果我的圣旨真能传出龙亭,我会立刻下诏让全城投降,要杀要剐,拿我的命去。但我不能,我的诏书也走不出这座宫殿。”
“卑职想问的是,你想投降吗?”穆玄苍逼近过来,他脸上没有表情,好像那张苍白俊美的脸皮只是一张面具。
他深邃的目光让韩林儿下意识想要后退,但他没有退。
“是!”韩林儿掷地有声。
穆玄苍站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