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后,隆平放晴了两日,朱暹邀周仁在朱府看放炮,他二位上首落座,正说话时,只听轰隆一声如同惊雷。
周仁手中茶碗打翻,便有下人来替他擦拭衣袍。
“走走走,滚开!”周仁两步走下台阶。
烟尘在百步外腾起,那处原是一道矮墙,墙前有布满青苔的一堵影壁,此时已俱化为齑粉,连影壁后数十步的外墙也被彻底击垮。
早穿好防护棉甲的兵士用水扑灭了火焰。
黄老九又指示舒原,左右手各持一把铳,大小长度均不同,一一演示给周仁看。
舒原是个书生,看上去就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将两只手铳使得出神入化,数百步外,便可射杀活蹦乱跳的兔子。
周仁喉头滚动,一时有些跃跃欲试。
沈书悄悄从人群里离开,熟门熟路找到黄老九的房间,扯过纸笔,在黄老九的书桌上给他留了一封信。
当天晚上沈书刚吃完饭,周仁就派人来召他过去,先去见太守,之后由太守领着,到朱府见了朱暹一面,朱暹打了一个条儿给他,意味深长道:“绍兴能不能保住,就看这几门炮能不能及时用上。这一趟我也会亲自去,贤弟负责将你的人照看好便是,到了绍兴,黄老先生得负责教会士兵操作,以及配制火|药,余下的不必贤弟操心。”
沈书从朱暹的话里听出了警告的意味。但他不怎么怕朱暹,黄老九和舒原都是沈书的人,自从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朱暹便为之深深着迷,然则黄老九一直十分小心,将核心的制作手艺捏在自己手上,独独只传给舒原,任凭朱暹如何示好,他也无动于衷。
“那我可享福了,明日什么时辰出发?”沈书礼貌地笑笑。
“卯时启程,贤弟先到我处,黄老先生身体病弱,我为他安排了车驾,贤弟便不要骑马了,在老先生身边做个随侍,我会派人保护你们。”
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周仁这时开口:“到地方,教会了炮手,就要劳烦将军安排人将主簿与老先生送回隆平。”
“太守一片惜才之心,在下自愧不如,放心,安排妥当后,我立刻着人送他们回来。”朱暹有意看了沈书一眼,眼神充满防备。
沈书只当看不懂,笑一笑便罢了。
亥时既过,沈家大门外的灯仍未灭。一顶软轿乘着夜色上来,沈家的两名管家亲自出迎。
舒原打开门帘,招手让周戌五过来,吩咐了一句,周戌五忙换来门上年轻力壮的小厮,将黄老九背起。
舒原拿着黄老九的铜手杖跟在一旁,到了沈书与纪逐鸢的小院门口,让小厮放下黄老九。
“老先生行动可还便利?”周戌五小心地趋步上前问。
“无碍。”黄老九取过舒原双手捧过的手杖,挥手示意周戌五等人可以退下。一切在无声中进行,黄老九佝偻瘦小了不少,站在院里等待。
舒原前去敲门。
看见黄老九的刹那,沈书心中顿时涌起一种酸楚,竟不知道是为什么,连忙上前来扶住黄老九。
黄老九拉着沈书的手,于廊下伫立片刻,目光凝在他的脸上,许久才道:“里面说话。”
“绍兴那面到底如何?不久前不是说冯国用死了,绍兴又回到吕珍手中,庆童亲自督战,朱元璋再次发兵了?”沈书朝黄老九解释,将杭州归来后每日间都在忙些什么简单说了,“前一久听说以盐在越地换粮,这是又起战事了?”
“朱府只管火器,旁的一概不知,但前次给吕珍送过火筒,对,就是火铳,他也让人配上了。三四月间,皆有先锋使铳射人,俱是一发毙命。此后朱暹催促数次,向来是要用在绍兴。诸暨败了,胡大海引兵回援既已成功,自然会再扑绍兴。也是意料中事,先后已又送去两批铳,前线仍在紧催,两军必已陷入胶着。”舒原替黄老九回道。
黄老九则煮了一壶茶,听舒原与沈书对谈,直至沈书说到漕粮,黄老九方始开口:“不可能给八十万。”
沈书骤然收声。
“绍兴诸县打得艰难,已到用盐换粮的地步,不是漕运凶险,便是粮食不够。胡军入境,必要就地捎粮。”
“不会。”对这件事沈书觉得自己还有把握开口,便说,“胡大海的军队纪律严明,再说朱元璋早已不许在境内捎粮,想必不会……”
“愚蠢!”黄老九猛一拍桌,气得吹胡子瞪眼,“谁的境内?!”
沈书一愣,张嘴结舌。
舒原斟了两杯热茶,打圆场地说:“吕珍与胡大海都不是乱来之人,想必也会顾虑百姓,不至于。”
黄老九沉默不语。
“铳还好,炮不能用上。”许久,沈书说,“朱暹亲自押队,路上再看,我会让张隋带上一队人马,这个季节多雨泥泞,总有难以通行之处。”
“朱暹也带了数百好手。”黄老九盯着烛火出神,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抓住沈书的手,粗糙的皮肤针扎一般摩擦着沈书的手掌。
“路上再看,舒原会尽量同你呆在一起,教你使用铳炮。你没有机会碰到那些炮,但要学会。”黄老九别有深意地看着沈书说,“在关键的时候,掉转炮口,那便是最好的机会。”
“先生。”舒原打断黄老九的话,正要开口时,黄老九做了个手势阻止他。
“你是我带出来的徒弟,人人皆知你会用,朱暹更知道,他不会让你靠近。此事需等待时机,实在没有机会,也只好放弃。”
沈书没料到黄老九会这么说,他本已有孤注一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