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献川直起脊背的动作尤为缓慢,布料摩挲间发出的响动,清晰地传到了沈筠知的耳中。他的右肩带着肱骨向后拧了拧,骨节分明的手又搭上了腰间的剑。
苦夏的微风撩动了沈筠知的发丝,扫过眼睑时带起些许痒意,惹得她眨了眨眼,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顺着风一同钻进了她的鼻息。
“朝中将领,凡是想为子孙后代留一份基业的,或是低娶个文官家的女儿,或是高嫁个侯爵子孙,总归择一木而栖……”纪献川缓缓开口,话未说完先喘了一口气。
沈筠知顺着他的意思已经想到了下一层:“就因为纪沈两家是武将之首?”
太平盛世之中,帝王多重文轻武,从武之臣如今无处施展他们的拳脚,为了保住家族兴盛,所以多与文官结为亲家。纪、沈两家,前者曾手握大庆最为骁勇的军队,后者是开国第一功臣,虽然如今已是虎落平阳,但仍有遗风。
沈家不缺她这一个女儿不假,纪家却只有纪献川一个儿子。那胆小如鼠的泰安帝,剥去兵权还不够,还想用劳什子的婚事断了他们后路?
沈筠知想着他话中深意,没注意纪献川看她的眼神划过一丝欣赏之色。
“这是太后的意思。”纪献川再开口时,语气比方才更低沉了些。
太后不想看到纪沈两家东山再起?沈筠知闻言有片刻惊讶,当今太后虽然不是泰安帝生母,但坊间从未有其二人不和的传闻。沈筠知头一次觉着自己之前那点消息渠道,在皇权掌控的都城下不过九牛一毛。
“圣上……也乐得其成?”
“圣上无此意。”纪献川垂眼,拇指在剑柄上擦拭着,“但并未反对。”
泰安帝无意通过联姻来进一步削弱武官的力量,但是对这样的结果作壁上观。如今朝中军权大半在泰安帝手中,余下便是太子和四皇子……
泰安帝在生母逝后,立先帝贵妃王氏为太后。他登基那年册封正妻王氏为皇后,王皇后诞下太子李颉后不治身亡,后位空悬直至泰安七年,四皇子生母——贵妃秦氏才被晋位为后,直到今日,中宫里坐的还是那位秦皇后。
沈筠知斟酌了片刻才问:“太后的王家,是先皇后的那个王家吗?”
日头渐渐偏西,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了一处,沈筠知的注意力没有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只听见他轻轻叹息。
“是亲姑侄。”纪献川答得很快,“沈小姐,再多便不可说了。”
“臣女多谢大人解惑。”沈筠知看向他,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如乱麻般的疑谜终于露出了属于真相的线头,连带着眼前这身象征着权力的官服,都看着顺眼许多。
“吧嗒”一声轻响吸引了沈筠知,循声而望,地上多了朵暗红色的血花,顺着痕迹向上看,却见他执剑的右手手肘处,玄色的衣料被浸湿了一大片,隐隐有些鲜血汇聚在上头欲坠不坠。
纪献川抬脚向一侧轻挪半步,压住了血迹,又将受伤的手紧紧贴住身侧。
“至于为何无心嫁娶,谨知虽生于天潢贵胄之家,但我这条命依旧如草芥,也许明日便会随风散去。”
“世道于女子多有桎梏,即使守寡,也不可失去贞洁,我又何必害了一个好女儿。”
“诚然,沈小姐不耻于我的手段……”
纪献川缓缓说了大段,似乎被身上的伤影响颇深,呼吸愈发急促,连带着口中的话都停滞下来。
沈筠知接上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但比起囚于牢笼,至少还有自由。”
纪献川脸色愈发苍白了些,却还是扬了嘴角:“是,至少还有自由。”
“纪大人身上有伤,还是快些诊治的好。”
公主独子,将军府的后裔,昂然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无心娶妻,竟是因为他随时会丧命,不想害新妇正值妙龄便要守寡。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些托词,眼下可是国泰民安之际,既不用他领兵打仗,也没让他镇守边关。
但纪献川已经有些迟缓的身形却让她不得不信。
“无碍。”纪献川轻抿起唇,“沈小姐今后行事,切记小心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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