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心中讶异,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熟悉得很,偏又本能地有些抗拒。
大殿中似乎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阿蛮就静静站在角落里,仿佛一位茫然的过客。
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嗓音低沉哑涩,说着蛮语,“那个晚上……是谁在?”
下面膝行出来一个蛮女,“首领,是我。”
他感觉到‘自己’喷薄欲出的愤懑怒火,又强自压抑了。“为什么不拦下她?”
这个‘她’字,用的是凶夷敬语。阿蛮心中有几分奇怪,‘自己’已经坐在王庭宫殿的主位,身份不言而喻。
而这个‘她’称敬语,在蛮语中不分男女,泛指身份更高贵之人,通常是部落族人称呼首领时才用的。因为凶夷部落传统中,首领是所有族人的共主,族人们不分贵贱在首领面前都算得上奴隶。
亲生儿子和最倚仗的大将亦是如此。
所以这敬称从‘他’口中说出来时,阿蛮不禁觉得有些纳闷。然而下面的四人却似乎习以为常。
那蛮女被首领的赫赫威仪和隐恸所震慑,瑟瑟发颤,低声比划着解释起来。
阿蛮听得分明。那四人皆是凶夷高手,竟都是‘他’派去都城,暗中保护小姐的。平素两两分值,一内一外,小姐身侧十二个时辰都不离凶夷高手保护。
想来此时的都城亦是水深火热、危机四伏。
那他们怎么都回来了?阿蛮望着四周洁白的缟素,心中隐隐升起不详。
那蛮女仍在讲述。定国侯府中的诸人已得知漠北王庭的和亲要求,纷纷惊惧惶恐,不安得很。
郡主在避开下人时,也曾偷偷用巾帕擦过眼角,但很快,她就似乎拿定了主意,面容镇定下来。
阿蛮听到此处时已惊得呆了。和亲?与……他吗?
心中砰砰直跳。他猛然抬头去看‘自己’。
‘他’的神情有些麻木,而阿蛮内心却能感受到属于‘他’的情感——波涛汹涌、狂风巨浪。‘他’的心很疼,似乎早已千疮百孔,此刻却依旧滴出血来……
阿蛮握紧了拳,半分都不同情‘他’。
一句敬语又值得什么?‘他’竟然敢威逼小姐嫁给自己!还是以和亲的名义。千里迢迢从生活了十几年的都城,到漠北来!
‘他’怎么敢!
小姐当然会难过,小姐那么信任‘他’……
蛮女继续说道,因为凶夷的攻势太过凶猛,南朝守军软弱不堪,完全难以抵御。所有人都觉得和亲势在必行。他们几个暗卫虽不敢放松警惕戒备,但心中也都觉得这下可以回漠北了……
阿蛮汗毛倒竖。
‘他’竟然攻打南朝?那是‘他’生活和成长的地方啊。
‘他’不止铁蹄践踏了这片土地,还不惜以武力相胁,威逼南朝人将他的小姐送来漠北和亲。
用以止战的和亲郡主……沈稚。
阿蛮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泪水溢出了眼眶。‘他’怎么舍得?
惊怒、心疼、羞愧、恨意……不断翻涌着挤在胸腔,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属于他还是‘他’的情绪。
阿蛮目眦欲裂,想冲上殿去掐住‘他’的喉咙大声质问。隐隐又觉得哪里似乎不对……
他明明去见过北境守军,虽然军资窘迫些,也称不上太过“软弱”。
而‘他’刚刚击败了耶律方金没几年,新吞并的部落毕竟人心不稳,战力损失也不会轻了。两边真的打起来,未必就是势如破竹……
然而这浅浅的疑惑很快被蛮女的讲述打断。
她说,小姐那天白天见过了许多人。家将、管事、近仆都有,细细交代了许多事。还写了许久的信。
阿蛮和‘拓跋临羌’听到此处,竟流露出一模一样的凄惶神色。
“不、不…”阿蛮心底发寒,连连摇头。
蛮女不明所以,只以为郡主已经想通了,在为和亲做准备。在蛮女看来,首领是漠北最伟大的英雄,天下间又怎么会有女子不愿意嫁给漠北的王呢?
况且郡主之前还在微末时救过首领,于他有恩有义。也许早就是两情相悦也说不定。
纵然此刻两国交战,两人身份的强弱倒转,首领也很看重她的啊。不仅聘礼雄厚,还派人暗中保护。想必郡主心里也是很乐意的。
否则又怎会如此着急地交代族人?必定是等和亲圣旨一到,便即刻动身北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