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撤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沽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他叫起来: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军官一脚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人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0514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成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人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枪被日本人活拿的!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枪?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枪,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0514号”战俘。
这他妈的都是命!
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了,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家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
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
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人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颤抖的手插人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他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人情入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粱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半多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粱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人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