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个江湖小辈,论武功,你身旁藏龙卧虎,不缺我一人,论地位,即便是有我父亲之盛名,但我污名未洗清的今日,不过是个人人唾弃的白眼狼,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入你风雨楼。”
詹三笑没作声。楼镜又道:“你困了我半年之久,每日跟我磨,是觉得我总有一日会向你妥协?”
“那你为何不愿妥协,我可以助你寻找沈仲吟,让你获得地位,让你有人手,有能力,这是一项稳赚不赔的买卖。”
“天底下从来没有白来的好事。”楼镜冷淡道:“而且我不愿,因为你们是飞花盟。”
詹三笑笑了出来,那笑声满是讥诮之意,那目光冷觑着楼镜,似晨光一样刺眼,“你就这么在意自己的名声。”
“我还有什么名声,只是心中道义不允。”
“道义既在心中,那你身躯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你照样能坚守你心中的道义。你自傲名门正派,匡扶正义,铲奸除恶,不愿这一地污浊,沾染你素白的袍子,便当你是嫉恶如仇,可你知,你现在就是名门正派眼中的奸,眼中的恶!你可要除了你自己。”
“你难道要说,风雨楼助纣为虐都是因为不得已。”
“有些事难论个对错,所以我从来只谈得失。”詹三笑轻轻巧巧避开,说道:“名声也好,道义也罢,在我看来,万事万物各有价值,不过是给出的条件,你报仇的决心,这两者重量不足以压下你心中秤,所以你豁不出去。”
“我死也不怕,有何豁不出去。”
“死有什么难,人命薄如纸,眼睛一闭,无事一身轻,活着才难。”詹三笑的语气好是惆怅,目光掠到楼镜脸上,“这世上的事,难有两全,你要想做些事来,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
詹三笑缓步走来,似个长辈谆谆教诲,“楼镜,若是好人受难,以和恶人同等的手段去回敬那恶人,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了,那不是好人有错,而是这世间对好人太苛责,对恶人也太宽容。此时就该以非常之手段,治非常之人,否则,不过是守着仁义的愚人。”
“回头瞧瞧,你固守的东西,价值几何?”詹三笑瞥了眼楼镜手中的剑,朝它抬了抬下巴,“就拿你的剑来说,你不愿拿光着的剑与我师公较量,偏要带鞘,半年之久,拔不出剑来,有何意义。”
“他是阶梯,要迈过他,我不愿投机取巧。”
“投机取巧?你的目的是从我这逃离,只要能走,拿着一把怎样的剑,对你的结果有什么妨碍,在意这些虚浮空乏之事,对你要做的事,无任何助益,不过是本末倒置。若能离开,便是寻查宅邸,事先埋伏,又有何妨。”
詹三笑乜了眼楼镜,“怎么,不正当,不光明,你瞧不上么,你都说了我飞花盟之人残暴冷酷,你被囚困此处,还跟我论对错,提正当,荒谬愚蠢至极。你不屑于此,结局便是你至今,乃至半生,都会被困在这里,有那时间,你打条地道,钻也能钻出我的宅子了!你这守着的正当,光明,一文不值,谁在乎你楼镜被困在风雨楼里,谁关心你楼镜想要堂堂正正的打赢颜不昧,只会有杀你父亲的凶手逍遥法外,沉冤永无人昭雪,你这替罪羔羊,他人晓得后也只会说,怎么老天不长眼,没叫颜不昧失手一剑杀了你。”
楼镜脸色青灰,犹自嘴硬,“我不为了别人知道,我自己明白就行……”实则心中动摇,那最后几句说到她痛楚。
詹三笑极少这样疾言厉色,步步紧逼,说了这许多,人有些喘,半夏拿了衣裳正好回来,给她披上,说道:“楼主,回屋里歇着罢,别着了凉。”
楼镜见她要走,后知后觉,不觉扬了声,问道:“你说事难两全,要做些事,不得不舍弃什么,你又为何入飞花盟,为了入飞花盟,又舍弃了什么。”
半夏脸色一变,喝道:“你胡讲些什么,小心我缝上你的嘴。”
楼镜只是看着詹三笑。半夏又将目光移回,紧张地盯着詹三笑。詹三笑一手撑着桌子,那手上按着书卷,指骨分明,将书页按得发皱。她今日一改常态,对楼镜说这么多,只不过是因为将文丑等人撤回了江南,一无所获,所以不禁冲着这姑娘发了心中怨火。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老天爷不会帮你争,只有自己个儿争。”詹三笑声音发涩,“我?我求一个公道罢了。”
这句话好似当头一棒,将楼镜打呆了。至于舍了什么,詹三笑没说,楼镜也忘了问。
回了自己住处,夜里魔怔了,辗转难眠,詹三笑的话一直在脑子里打转,转到最后,也就只剩了那句:我只求个公道。
她心中便想:生死都经历过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又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人如何看她,又有什么打紧,便是入了飞花盟,如何为人做事,也全在自己。
天将亮时,楼镜眯了会儿眼,往日遭遇纷至梦来,一忽儿是楼玄之半跪在她身前,双目无光,脖颈鲜血直淌,一忽儿是在虎鸣山黑牢,贾寓持着棍棒,扭曲的脸,尖锐的逼问声直转入耳朵,一忽儿身子直坠,掉下蛇窟,万蛇噬咬,疼得她魂灵直颤,却偏又醒不来。
詹三笑的声音在她耳旁,似游丝缠绕,蛊惑着总不离去,只说:不值当,不值当。
她睁着眼醒来,脑袋还是疼,在蛇窟下半年不见太阳的脸本就苍白,如今更无血色,神情阴郁,脸颊上两条泪痕犹未干去。
心里有个念头浮了起来:她要报仇,只要报仇!
上午练了半日剑,进了些清汤寡水,去到詹三笑书房,要见她。婢女进去通传,出来时说:“主子正忙,请姑娘在这等等。”
不说请楼镜进去,也不叫她回去,楼镜便站在那门口,腰直背正。
午时太阳正盛,那日头晒着,叫楼镜苍白的脸上也晒出几分红晕来,她倒也站得住,不催不问,也不离开。
蛇窟里半年讨生活,将她性子生凿硬刻出两个字来,嵌进了她的灵魂之中——忍耐。